第13章 少年游(九)

“掌柜的,我们要六间房。”

身为无妄山的大弟子,松筠自然地走到了客栈的柜台前。

他从怀中掏出了鼓鼓囊囊装满灵石的钱袋,朝着客栈前台内,眯着眼打盹的老掌柜喊道。

此次,他们一行共有六人,此刻,姜屿,镜敛,桑柔以及酌兮皆安分地立于其后。

至于祈愿,她则是拽着祈焰站在队伍的最后头,侧着耳朵,捂着鼻子,听着堂上说书人的故事。

听得松筠的声音,柜台前,那满头白发,连胡子都打绺了的老掌柜这才反应过来。

他掀起眼皮瞥了一眼祈愿一行人,冷冷地道:“无妄山的?”

闻得老掌柜此言,周遭原熙熙攘攘的人群,皆是陡然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目光直直朝着祈愿一行六人而去,似崇敬,似羡艳,更似忌惮。

毕竟,堕月秘境开启,仙界万族之人皆可进入,其中,不曾拜入师门的散仙也就不计其数。

而似祈愿等人这类背靠强大师门的弟子,自也就成了对他们威胁极大的竞争对手。

“是。”松筠率先应下了声。

他以左手手背贴于右手手心,覆于胸前,朝着那老掌柜微微一屈身,以示恭敬。

而跟在松筠身后的姜屿等人,亦是同松筠一般,朝着那老掌柜的,恭敬行了礼节。

就连险些听故事听入迷的祈愿,亦是被祈焰猛地一拽,回过神来,朝那老掌柜的全了礼数。

了心客栈年代久远,甚至可以追溯到亿万年前神魔大战的时候,其中的掌柜,更是不知活了多少年岁。

实力,深不可测。

早在祈愿一行人出无妄山之前,商瞿与青梧就已然交代过他们了。

“嗯。”

轻应了一声,老掌柜微微一颔首后,这才起身,从上方的柜中,取出了一本册子。

又似是随意地执笔在册子上划去了六间房后,老掌柜这才抬头对着松筠道:“三百灵石。”

乖乖地数好了灵石递到老掌柜面前,松筠这才接过了老掌柜推至他身前的六块小木牌,一个接一个地发到祈愿等人手中。

随后,他还不忘转身,朝老掌柜道了声谢。

然,此时,那老掌柜已是阖上了双眼,再度倚回原先的地方,打起了盹来。

并未在意老掌柜的态度,将木牌分发完毕后,松筠也便领着师弟师妹们朝着二楼走去。

然他们却皆不曾注意到,在他们转身之后,老掌柜那陡然睁开的浑浊的眼,以及那悄然落在了祈焰身上的视线。

当祈愿甫一行至二楼的楼梯口时,便听得那说书人手中惊堂木一震,道——

“说过魔界之主黎宿与妖界之主祁鹤,咱就不得不再提一提这凤凰一族曾经的绝代天骄凰羽了。”

脚步忽而一顿,祈愿立于楼梯口处,她一手搭在那破旧的扶手上,一手拉着祈焰,曾经在无妄山中的听闻过的那个故事又再度现于耳畔。

祈愿不禁生了几分好奇。

她的目光扫过堂中诸人的面孔,最终,定格在了那说书人身上。

走在前头的松筠等人自也是注意到了脚步陡然停下了祈愿。

心知祈愿贪玩的天性,松筠等人也便相视笑了一笑,同祈愿一般,停下了脚步,站在楼梯的一侧候着她。

“世人皆知,万年之前,这凰羽乃是咱们仙界当之无愧的第一天骄。”

“当时,诸多仙界大能曾有预言,说这凰羽,将会打破当世再无人能成神的宿命。”

“怎奈何,一代天骄,终是陷于情网,英雄末路啊!”

那说书人眉飞色舞的言至此处,手中那方惊堂木又是狠狠一落,几乎将整个大堂内听众的胃口,都是给吊了起来。

然祈愿却是忽觉无趣了起来。

唉,又是这些论调。

瞧着堂内诸人神色各异的面孔,祈愿只觉心口闷闷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或许,这世间大抵就是如此,人们对于旁人的过错总能牢记,却常常遗忘旁人曾做出的功绩吧。

失了兴趣不愿再听下去,祈愿转身拉过祈焰的手就朝着二楼走去,松筠等人见此,也就不再停留。

而几人中年岁最小的酌兮,更是明显对那说书人的论调嗤之以鼻。

“这些人,可当真虚伪!”

酌兮嫌恶地瞥了一眼楼下堂中之人,就匆匆收回了目光,似是怕污了他的眼一般。

凤凰一族同麒麟一族交好,昔年的凰羽上神与酌兮之父更是有同袍之谊。

是以仙界大多族群虽皆对凰羽上神口诛笔伐,然在麒麟一族内,却仍旧对其保有一份尊重。

轻笑了一声,桑柔忙将酌兮往楼梯里侧拽了拽,“好了,你可别再说了,你忘记曾经青梧姑姑的交代了。”

闻得桑柔此言,酌兮虽是闭上了嘴,但面上却仍旧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瞧得酌兮这副模样,松筠亦是不由得朝堂内瞥了一眼。

但见那堂中人眼中时不时显现的那丝贪婪之色,就连松筠这等稳重之人,也是连声叹息。

“曾经无上荣光的上神,却成了如今声名狼藉的叛徒,多可笑啊!”

“你们说,倘若当年凰羽上神能料到如今的结果,她可会后悔曾为仙界,奉献万年啊?”

一度沉默不语的姜屿忽而出言问道,却将松筠,镜敛与桑柔吓得不轻。

松筠更是忙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酌兮还小不懂事就罢了,怎么你也给我来这一出啊!这话在无妄山里头说说也就算了,怎么……”

俯身贴近了姜屿的耳,松筠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警告道:“凰羽上神的事,哪里是我们这些小辈可以妄言的!”

“你可莫要将师尊与青梧姑姑的话全忘到脑后去了!”

言罢,松筠的眼神同样在祈愿等人身上晃荡了一圈,警告之色尽显。

“知道了。”

在松筠这位大师兄的威严之下,姜屿几人皆是点头应了声,可祈愿却偏是一声不吭。

她只是绕过了松筠等人,径直走到了她自个的房门前。

只是,临进门时,她却停住了脚步。

祈愿站在门边,她扭头望向了姜屿,眼神坚定,“我觉得,她不会后悔的。”

话音落下,祈愿也便转身进了房内,祈焰,亦是跟在她的身后。

徒留下了松筠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好半晌,姜屿这才反应过来,祈愿这是在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不禁扶额无奈苦笑,松筠只得一边叹息,一边将几位师弟师妹全赶到他们的房间内去。

他当真是害怕这群天生反骨的家伙,再说出些大不韪的话,造成难以收场的局面。

毕竟,上一辈的是是非非,哪里是他们这群小辈能辨别得明的呢?

屋内,祈愿甫一进门,一扭头,就见祈焰竟是跟了进来。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何不回自己的房间,就被他抢先问了一句——“你,很难过?”

祈愿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方才的事。

不由得轻笑了一声,祈愿率先坐到了桌边,而后指了指对面的另一把木凳,示意祈焰坐下。

“我没有难过,只是有些唏嘘而已。”

祈愿一手置于桌面上撑着下巴,一手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画着小圈。

瞧着祈愿这副模样,祈焰不禁开口问道:“唏嘘?是凰羽上神的事吗?”

略显诧异地瞥了祈焰一眼,祈愿眨了眨眼,问道:“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但见祈焰眼中的迷惑之色愈加浓厚,祈愿可谓是大吃一惊。

“你在落蝶境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啊?这件往事仙界万族之人早就传遍了。”

坐正了身子,祈愿轻咳了两声,才道:“算了算了,我告诉你好了。”

闻言,祈焰亦是定了神,一副要认真专注地听祈愿讲故事的模样。

乍见祈焰这副正经模样,祈愿险些笑了出来,但见祈焰这十足十的好奇劲儿,她还是正了正神色开始讲起了故事。

“万年之前,凰羽上神是仙界当之无愧的第一天才,若当真要论起来,就连我师尊,都只能算是她的师弟。”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凰羽上神,都是仙界中唯一能与那时魔界之主黎宿相抗的仙。”

“她镇守焚天界万年,曾是仙魔边境的定海神针,保了仙界,万年太平。”

说到此处,祈愿的声音不由得缓了下去,一声轻叹,自她唇边溢出。

想起方才在外头听见的那说书人的语气,思及姜屿那句声名狼藉的叛徒,祈焰眉心不禁一蹙,问道:“那为何?”

“因为一个孩子。”

轻轻吐出了一口气,祈愿的目光似是透过了糊着薄纸的窗,看向了外头藏于云间的暖阳。

“昔年,仙魔两界常年冲突不断,为了拉拢一向中立的妖界,凤凰一族几经商讨,打算将身为嫡系的凰羽上神,许给当时的妖界之主,祁鹤。”

眸光忽而一闪,祈焰想起了这段时日祈愿日日给他恶补的话本子里的内容,不由得猜测道:“难道,凰羽上神悔婚了?”

“没有。”祈愿轻摇了摇头,“在她历劫归来后,她一如仙界众人所期盼的那样,嫁给了妖界之主祁鹤,甚至,还生下了一个孩子。”

“只是,令谁也没想到的是,那个孩子的亲生父亲,竟会是魔界之主黎宿。”

略显唏嘘地叹息了一声,祈愿道:“起先,这件事是无人知晓的,只是后来,咱们仙界内部似乎因为什么起了冲突,那孩子的身世就露了端倪。”

“直到那时,仙界万族方知,凰羽上神同祁鹤不过名义上的夫妻,她真正的心上人,是魔界之主黎宿。”

本安静地听着祈愿讲故事的祈焰,甫一听至此处,当真是目瞪口呆了一瞬。

祈愿看了祈焰一眼,笑了笑,道:“很震惊吧!”

祈焰老实地点了点头。

祈愿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同师兄师姐们当初从我师尊口中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全都傻眼了。”

“后来呢?”祈焰学着祈愿方才的模样,一手撑着下巴,急急问道。

“后来啊!”祈愿顿了顿,“据说后来那魔界之主黎宿不论如何都要夺回自己的孩子,就同妖界之主祁鹤于焚天界外大战了一场,两败俱伤。”

“那孩子也落得个下落不明的下场,再无挂念的凰羽上神也就在焚天界外,以死殉情了。”

“在她死后,她的身躯化作了如今焚天界外那道阻隔了仙魔两界相通的结界,也因此,仙魔两界,得以万年不曾交战。”

沉默了半晌,听完了故事的祈焰终是抬眸望向祈愿,问道:“你觉得凰羽上神没错?”

又是重重一叹,祈愿轻声道:“我不知道。”

“她曾守卫了仙界万年,护佑了很多很多人,可却也因为她的情爱,害死了很多很多人。”

“我虽不赞成功过相抵一说,可却也不觉得,如今世人只谩骂她的过错,全然不承认她曾经的功劳是对的。”

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推到祈焰面前,又倒了一杯自己饮下,祈愿这才开了口。

“更何况,像楼下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也不过是想拿一个无辜的孩子,去同三重天换取宝物罢了。”

撇了撇嘴,祈愿忿忿道:“纵使凰羽上神有错不假,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又何其无辜。”

“而且说不定,那个孩子早就死了呢!不然仙界万族与三重天的人怎会找了万年都没找到那个孩子?”

听着祈愿娓娓道来的故事,祈焰也不禁垂头,陷入了沉默。

无妄山,天道殿中央,司渊扶着殿内的石柱,险些,跌坐在地上。

青梧站在他身旁,想伸手扶他,却又怕他因气恼而不愿。

在司渊前方的不远处,商瞿背手而立,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深吸了一口气,司渊站直了身,他的目光扫过青梧与商瞿,满是痛惜,纠结,以及不安。

“商瞿,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跟随凰羽上神征战多年,我绝不相信,凰羽上神,会是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