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无照处,花海深深。
赭红丝带在夜色中如同被浸上了浓墨,姬双月孑孓一人,慢步走到中庭,那里已有一人等候许久了。
不知是否故意,那人穿了一件如万翎十分相似的月华裙,背对着她,像稚子孩童般,垫着脚,伸出手把玩着头顶垂下来的绿叶。
姬双月拧着眉头,在不远处停住了脚步。
“你怎么又来了?”开口,是嫌恶的语气。
那背影没有转过来,只嘻嘻地笑了一下,分明是女孩儿的声音:“天下没有我去不得的地方,你欢迎她,怎么就不欢迎我?”
姬双月冷冷道:“屏风是怎么回事?”
她停住了动作,苦恼地迟疑了一声:“就是一些小伎俩罢了,姬掌门当时不问我,现在怎么兴师问罪来了?”
“你害了那两个人!”
“我害的?我害的吗?”她拉长声音,忽然雀跃一下,“原来如此!是我害的!哈哈哈——”
霎时,绸缎飞手而去,缠住了她的脖子,只听得要令人尖叫的“咔哒”两下,女孩的脖子被拉断,调转了方向,面朝着姬双月。
姬双月拉着绸缎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
绿叶下,那女孩的脸没有五官,只有一张白如脆纸的面皮,即使脖子被全然扭断了,还在肆意地大笑。
“姬双月,不要忘了,那阵法是你设的!要说害,你才是害了他们的人!”
将绸缎收紧,姬双月眯起眼睛,低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嘻嘻,郎情妾意,生死不弃,好感人啊!你说是不是?姬掌门听到这句话,二话不说就为他们设下招魂阵法,啊呀呀!好一个痴情仙子!你是触情生情,想起了你的冷酷郎君吗?嘻嘻......”
“闭嘴!”
无面女孩疑惑地歪了歪头:“我说的不对吗?”
姬双月的灵力顺着绸缎一路延伸而去,只听得咔一声,她的脖子被掐断,头颅滚在花海中,空白的脸面朝上。
而身后,传来瓷碗摔碎的声响。
“真是个笨手笨脚的小笨蛋呢——”
那张空白的脸终于长出了嘴,像是被人用小刀划拉开的,满是血淋淋,而后是鼻子,是眼睛,终于展现出她的样子来,最终彻底没了生息。
姬双月知道自己没能杀死它,这不过是它的傀儡而已。走过去,看了那张凄惨的脸庞许久,她认出那是她门下的一名小弟子。
这东西竟然夺舍了她的弟子,盖住了她的脸面,还让她亲自杀死了她。
早知有今日,当初它找上门来让她帮李家宅设阵时就该杀了它。
至于刚才那声碎瓷,姬双月手腕翻转,绸缎顶开房门,直直抓住了来人。
正是玉露。
玉露惊慌失措,被拉到姬双月身前,紧张道:“师父!是我!”
姬双月放开他,拉住他的衣领:“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玉露不过看见了一个黑影,指不定是哪个贪玩的弟子养的猫,他被吓到,这才失手将师父的药碗打碎了。
“弟子未能看见什么。”
姬双月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闭了闭眼,松手道:“罢了,是为师太紧张了。”
玉露道:“师父,您该喝药歇息了。”
姬双月懒懒摆手:“我知道了,你放我榻边就好,回去吧。”
玉露只好回去了,他一步三回头,姬双月身后花影扶疏,臂上挽着的绸缎也随风轻舞。
一切好像如常,但玉露听到了姬双月刚才在说话。浮尘仙师死后,师父便常神思不宁,近年来更是时而自言自语,叫他十分忧虑。
姬双月看他背影,终归是放心不下,右手结印,在玉露身上施了一道护身诀。
再回过头去,花海中已经没了尸体,只剩溢着流光的白色月华裙碎片,不多时,也逐渐消散了。
万翎一夜未眠,兰朔倒是好觉。
他已经许久没有在睡觉时变成蛇形了,那晚的阴影太深刻,他现在只是直挺挺地躺着,和衣而睡,将头发分股编起来,第二日起来不用梳发也能有一头整齐的卷发。
因此他出门比往常快了半个时辰。
“师尊,我进来了?”
万翎调息了十个小周天,睁开眼刚好见兰朔捧着两件衣裳进来。
他期期艾艾道:“这是玉露给我的,说是特意为我们置办的,师尊要穿吗?”
他拎起那两件,是深红色的布料,上头金丝银线钩着牡丹花蕊,熏过花香,女子制式的那件更是在肩头处空了一块,还露着半截腰。
至于兰朔那件,是收紧的样式,若是穿上能将上半身形勾勒地很好。
是鸢台山庄喜欢的风格。或者说,是姬双月喜欢的风格。
万翎两眼一黑,直截了当道:“不要。”
她迅速变出一件白衣,将自己完完整整地套在了里面。
兰朔看着手中的两件衣裳,嘴角耷拉下来,遗憾地收回了旁边的箱子里。
万翎见他十分可惜的样子,挑了挑眉,道:“你若想穿就穿吧。”
兰朔将头摇成一个拨浪鼓:“不要,师尊不穿我也不穿。”
在房中教兰朔背了会儿书,很快就有人来请,只是那人看了看他们的穿着,摇了摇头。
“仙师,我家师父今天不想见到白衣,说是看了眼睛疼,请穿上我们置备的衣服吧。”
万翎的眼角抽了一抽:“姬掌门要是身体不适,我们就不叨扰了。”
“师父已经备下了筵席,仙师若走了,师父要生气的。”
姬双月到底是长辈,万翎没有道理因为一件衣裳忤逆她。总之,她打算今晚就走,这鸢台山庄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一路上,万翎只觉得自己的肩膀空落落,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她觉得自己的眼睛要被这衣摆上晃动的金坠子晃花了。
她无声念了一个诀,那些金坠子便统统落进了她手里,被她反手递给身侧跟着的兰朔。
“扔了。”
兰朔的耳根红了大半截,眼睛只顾盯着地面,喃喃说好。
万翎复又扫了一眼兰朔。
他果然适合艳丽的颜色,只是不知是否是蛇的原因,他的腰身很是瘦窄,万翎思忖着是不是要让他多吃点。
她全然没将注意力放在兰朔被勾勒出来的迤逦身形上,已经成年的小蛇有一副可称美丽的身体,在红衣的映衬下更显得妖艳,紧绷,却有力量感。周围的弟子甚至不敢看他。
万翎只是想,这么瘦可不好,话说兰朔变成蛇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太细了?
而兰朔却不然。
他的目光无处安放,只敢在余光中偷偷看一眼万翎露在外面的腰肢,心中再多的心潮澎湃,面上也不好显露出一丝一毫。
只是苦恼地握紧了那些金坠子,握到掌心有了很深的印痕。
姬双月设的宴在玉鸢台,她门下的许多弟子都在,想来是要借他们的比试给弟子好好上一课。
见二人果然穿了她备下的衣服,姬双月满意地点点头。一来她可不想今日再见到月华裙,二来那些仙门只爱穿一身素,姬双月觉得十分不养眼,已经看不惯许久了。
“姬掌门。”万翎落座,见姬双月身边双绸软剑都在,丹田中的浮光剑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很是蠢蠢欲动。
兰朔很熟稔地给她斟茶,碧绿茶汤莹莹,立着一叶茶梗。
姬双月道:“昨日匆忙,都未曾好好招待你。这些都是我山庄有名的吃食,独此一家,在别处可没有的,就连你师尊也没有来吃过呢。”
案上的吃食果然精致浮夸了一点,好像宫里都未曾有过这样的菜式。
万翎只浅尝了一点,抬首道:“名不虚传,只是其中有一样我吃不出是什么东西。”
姬双月掩唇笑说:“你没吃过当然吃不出来,是极乐谷中的极乐风月花。”
说着,便施法叫一株风月花飞过来,万翎颔首。
身边兰朔却身子一僵,双目如炬,几乎要把那朵半开的风月花盯穿一个洞。
万翎疑惑,小声问他何事。
姬双月适时道:“风月花同传说中的神界七情水一样,能将人的感情放大,十分难得的,你若是要,我让人给你采一些。”
万翎摆摆手:“不必了,这东西于我无用。”
诚然,风月花对合修大有裨益,对她却了无一用。再问兰朔,兰朔却紧紧闭上嘴,再也不去看那风月花一眼了。
宴毕,姬双月挽着绸缎与软剑走过来,朗声对弟子道:“万翎仙师是缥缈山第一仙师,此番机会很是难得,大家可看仔细些!”
“此次比试,不分胜负,只是切磋。”
浮光剑光一闪,万翎的衣摆被清风吹起,从容走到中间:“前辈,万翎献丑了。”
从前她打不过姬双月,如今可不一定。
姬双月秋水般的双眼望着她的握剑姿势,末了浅浅一笑:“你与你师尊真像,都喜欢翻着手腕将剑背在身后。”
“师尊仙去已久,前辈不要......困在情障中了。”
姬双月呵出一口气,自语了一声“情障吗”,而后抬起软剑,朝她扬眉。
“我让你一招。”
万翎无奈,也不多话,剑花闪过,径直飞身过去。
绸缎与浮光剑缠斗得难舍难分,姬双月一面警惕着万翎的攻招,一面又不禁晃神。
真是一模一样,万翎不愧是浮尘最得意的弟子。
无论是剑法,还是步法,眼前的人好像不是万翎,而变成了当年的浮尘,姬双月苦笑一下,绸缎翻飞之处落下一滴谁人的眼泪,尽是苦涩。
万翎说对了,她已经进了情障,可笑可笑,身为鸢台山庄掌门,她着实不配。
随着二人剑光相撞,台下的弟子已经看呆了眼。他们看不出她们的比试都没有用尽全力,只觉得天地都变了色,像极了书中所写的什么大能斗法,令人无暇顾及别的什么,能看清其中一人的动作已经很吃力。
兰朔的眼中映着万翎行云流水的动作,指尖都激动地有些麻木了。
追随强者是妖的本能,兰朔握紧拳头,要将万翎的每一个出招,每一步进退都深深刻在脑子里。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兰朔定睛。
玉鸢台西侧,妤澜手拿着一朵风月花,放在唇边,朝他挑衅般地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