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上的阵法有些古怪,万翎仔细看了看,这样的阵法与生死契差不多,只是两者中有一人已经死了,才加了许多引魂的咒法,硬把魂魄拘在这里,叫它不得往生。
不知是哪个画的,着实丧良心。
兰朔看了看躺在床榻上的枯槁男子,又看了看万翎,小声道:“师尊,这人快死了。”
不过这人好奇怪,明明快被抽干了精气,脸上却浮着笑,好像纸扎人上画的两个红脸蛋,白中喜。
他想要走上前再多看几眼,万翎拉住了他。
身后传来忽远忽近的脚步声,还有几声凄厉的猫叫。
七娘拿着食盒进门,见万翎与兰朔正坐在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里间的帘子晃动着,好像刚刚被风鼓吹过了。
“怎么了呢?”
万翎接过茶点,笑说:“七娘在这里住了多久了呀?”
她捻起一块酥饼,作势要吃。兰朔紧张地盯着它,生怕这酥饼马上就要变成什么可怕的东西。
七娘迟滞的眼神空空:“多久,多久?我忘了,但应该是很久了吧。”
万翎又道:“那你的夫君呢?又睡了多久了?”
七娘惨淡的脸上扯开一个难看的笑容:“杜姑娘说什么呢?我夫君入夜时才刚睡下呢。”
“能帮我们叫醒他吗?我们有些话要与他说。”
“这......”她似有些为难,但在万翎看着十分恳切的眼光中,还是点点头,便要站起来,万翎适时示意。
兰朔会意,无欲剑搁在地上,剑尖前伸,挑起了一点七娘的裙裾。
在人间作祟时,鬼的脚不能沾地,尤其是脚跟,只因沾了地就要沾地气,会被鬼界地府的鬼差发现捉了去。借着一点经验猜测,万翎以为七娘是鬼。
但裙裾挑开一角,七娘的双脚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并无一点是鬼的迹象。
万翎心中奇怪,面上却不显,对着疑惑回头的七娘和颜悦色。
七娘撩开帘子进去了。
兰朔已然坐立难安,若是蛇身,他现在尾巴就要不安难耐地抖动起来了。
他凑近过来,哼哼唧唧道:“师尊,那张黄纸上到底写的是什么?”
“‘郎情妾意,生死不弃’。”万翎坦言。
兰朔等了一会儿,惊讶道:“没了吗?”
其实还有二字——请救......
至于救谁,后面没有写。
万翎原来借着那黄纸上鬼气以为,这是一桩事关艳鬼索情的差事,但现在看来却不太像,还得看那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郎情妾意......生死不弃......”
兰朔重复着在嘴里念叨,又歪过脑袋,道:“郎是什么,妾又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要生死,又为什么要不弃?”
万翎只得耐心解释给他听,也算是此行的目的了。
兰朔听得懵懵懂懂,原来人间的男女之情,要与他生同衾死同穴,这是因为凡人寿数太短,便寄期望于做鬼,甚至是投了胎转世也能再续前缘。
这样看来,凡人有点可怜。
兰朔觉得,若换了是他,才不要将无谓的期望寄托在死后,他要在生时就将自己爱的人牢牢抓住,她若会死,他会想尽办法让她不死,可以一直陪着他。
万翎摇了摇头:“这是你作为妖的傲慢,兰朔,世上没有人可以永远不死,你也会的,只是凡人活百年,妖活千年罢了。”
兰朔执拗道:“我不会的!我会永远陪着师尊的!”
“你没有明白。”万翎叹气,小蛇的生死观显然有点问题,“你会死,我也会死,仙人也会死,万物便如此在生死间轮转,因此生才可贵,于妖于人于仙,都是如此。”
不知哪句话戳到了兰朔脆弱的泪点,他明显呆愣了一会儿,而后低头抹掉一滴眼泪,喃喃地道了一声“兰朔明白了”。
万翎摸了摸他浓密的黑发,安慰道:“虽是这样,但兰朔呀,你还能活很久很久呢。”
“啪!”
里间传来茶杯摔碎的声音。
随后是七娘倒吸的一口凉气。
万翎蹙眉,与兰朔一起掀开帘子。
诡异的是,他们一进到里间,这里间的所有灯盏都亮了起来,镶金饰玉的烛托,明亮火光映着碧玺琉璃做的精巧罩子。
原先缩在角落里的枯萎花束像是重新汲满了仙露,转瞬散发出新鲜的芬芳。空空如也的八仙桌上凭空出现了许多瓜果,都滴着莹润的水珠。
四面的琉璃屏风,都画着仙鹤祥云,更有祥瑞之兽拉着一辆天车,遨游在屏风云海之中。
七娘正跪蹲在四面屏风中间,正在那最中间的香炉前,一点一点捡起地上摔碎的白瓷片。
而在那雕了无数叆叇瑞云的床榻上,男子坐着,已经不见了干枯,整张面皮白得不像话,脸蛋上画的红粉胭脂瞩目。
他满怀歉意又怜爱地对七娘道:“辛苦你了,七娘。”
七娘摇摇头转过头来对万翎与兰朔道:“夫君身体不适,二位还是走吧。”
万翎没有动。
兰朔见状,也没有动作,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的男人。
男人无甚光彩的眼里流过一丝阴鸷。
“七娘胆子小又心善,才放你们进来了,这里不欢迎你们,还不快走。”
正是这转瞬即逝的片刻,让万翎看出了他身上沉重的鬼气。
浮光剑作响一声,从她掌间飞出。
兰朔也迅疾如电,飞身上前,压住了地上的七娘,好让万翎可以专心对付这鬼气森森的男子。
果然,看他们来历不凡,这男子暴喝一声,脸上的红粉胭脂同摔碎的茶杯一样,碎成一片片的,从他脸上掉下来,露出里面泛青的干枯脸颊。
他右手成爪,想要挡住浮光一剑,不想却被直接削掉了右手。
“你!”
万翎森森一笑:“是人是鬼,一剑便知!”
说着,就要再提剑砍下去。
哪知男人突然鬼气暴涨,凄切地喊了一声七娘,而后周身燃起熊熊的鬼火,叫万翎生生停下了动作。
转瞬间,此间已经成了烈火地狱般的所在。
被压在地上的七娘突然挣扎着站起来,兰朔竟一时没能压制得了她。
只见她好像失去了意识,双手如同被操控的木偶,操起不知从哪里拔出来的宝剑,朝兰朔十分大力地挥砍。
“兰朔!制住她!”万翎朝他喊,兰朔刚好侧身躲过那毫无章法的一剑。
她回过身,丝毫未惧,抬脚踏进了那片燃烧的火焰中。
男子坐在火中,咬牙切齿道:“我与七娘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这里,二位放我们自由不好吗?”
万翎道:“你没死,是如何能操纵鬼气的?”
这里不是现实,该是这男子用鬼气织就的幻境。
而他们一开始见到的那个躺在床上的,才是他的本体,是个行将就木的将死之人。
男子的眼微微瞪大,露出青黄色的眼睑。
他叹了口气,又突然大笑不止:“算了!算了!你来杀了我吧!反正你又杀不了我!我给过你们机会了,是你们自己不愿走的!不走就永远留下来吧!”
他状似疯癫,万翎将剑指向他,冷声道:“再要挣扎,你就真的永堕无间了。”
这里的鬼气绝对不是他一个凡人之躯能够承受的,就差一点,他就快成为恶鬼了。
见他无动于衷,万翎皱眉。好言难劝该死鬼,浮光剑上前,却真如他所说,半分也没有伤得他。
再要出去,却也被那灼热的火舌挡住了去路,男子狂妄地大笑:“我就说!我就说了!你杀不了我!你也出不去了!”
他的喊声太过聒噪,万翎回身打出一个噤声咒,效果立竿见影。
她不想动静太大,于是想先看看兰朔那有何进展。
熊熊火焰外,兰朔不过几招就将七娘牢牢牵制住,只是打着打着,被七娘带着翻滚出了里间,再掀开帘子进去,里头哪里还有什么火焰,依旧是一开始见到的那种枯败。
暗色的,沾满灰尘的,只有中间的香袅袅升起。
“师尊!”兰朔着急地喊,无欲剑在空中挥了几下,全然的安静。
万翎不见了,那个在床榻上要死的男人却还在,睁开了浑浊的眼睛,正在笑。
他扒开四面都是灰尘的屏风,一脚踢倒了那盏香炉,双目泛红,一剑架上了床上那个男人的脖颈:“快放我师尊出来,否则我杀了你!”
“你杀了我,你师父也会死的哦。”
兰朔下意识想反驳,师尊怎么会死,师尊是那样厉害的人。
但不久前,万翎对他说的话又在耳中回响起来,兰朔的剑颤了颤。
火光中,万翎扶额。
其实兰朔一剑下去,她能保证自己不会有事,奈何自己刚刚才对兰朔解释了生死,叫兰朔白白错了好机会。
她已然看明白了。
她与这男子还在幻境中,不知这幻境是何托载,让他们能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方才兰朔与七娘扭打在一起时,许是正好入了关窍,才从幻境中脱离了出去。
兰朔身后,方才还倒地不起的七娘却扭着身子又站起来。
“杜公子,快走吧。”她叹道。声音凄恻婉转,又带着说不清的歉意与无奈。
万翎这才注意到,这里有许多修士遗留下来的东西,或是衣服或是法器,都不起眼地堆在这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也许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许多回了。
七娘好言劝道:“公子,快走吧,别再回来了。”
万翎了悟于心,是七娘借势将兰朔从幻境中带出去的。
而那张黄纸,原来是七娘写的。
万翎回过神来,对那男子叹道:“郎情妾意,生死不弃。你太贪心了。”
说着,她的衣袂无风自动,从脚边升起厉风,浮光剑的剑气大亮,剑光与汹涌的鬼气相撞,发出凿金刻石般的利刃相撞声。
“巍巍神灵,役使雷霆。浮光一剑,雷神隐名!出!”
此方天地中,忽有雷霆千钧响,在四面炸响开来,一同亮彻的白光将万翎的脸照得雪亮,就连瞳孔也变白了些许。
男子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不可能!你怎么可以破得了!”
兰朔背后,那四面落灰的屏风突然裂开,变作两半掉在地上。
万翎的衣裙飘飘,安然落地。
原来屏风就是幻境所在之地。
再回头一看,屏风上什么祥云仙兽,天车云鹤,全都化作了地狱里的火舌,一片汹涌火海中,几只衣衫褴褛的小鬼肩上扛着锁链,锁链的另一头,拉着一辆鬼车。
鬼车被风掀开的一角中,那男子的画像正竭力伸着手,向画外哀嚎尖叫着什么。
床上的男子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灰白,更突然开始生出沟壑般的皱纹。兰朔惊喜地从床上跳下来,抱住了万翎的袖子:“师尊!”
七娘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拥住在床上的男人,哭得很是伤心,无奈她已经死了,所以没有眼泪,只能从喉头发出状似哭泣的哀叫。
万翎走过去,柔声道:“七娘,你还记得这个吗?”
她递过去那张写了字的黄纸。
七娘的眼神木木的,只在触及了黄纸的那刹那闪过一丝微光。
她“啊”了一声。
“这是,这是我写的。”
男子颤抖着抬手,嘴里溢出有气无力的呼喊:“七娘......”
这是最后一声呼唤,可惜他已双目不能视物,七娘的身体冰凉,他在这冰凉中咳出最后一口气,而后皮肉迅速瘪下去,成了一具枯骨。
末了,七娘苦笑道:“我死后三年,夫君听信了一鬼道的话,将我困在此处,但我知道,这术法逆转阴阳,眼看着他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实在没办法,才写了这个,想求人让他解脱。但后来,我的神智开始消散了,出了这屏风就很难想起这些了。”
万翎点点头:“那你可记得这屏风是谁给你们的?”
七娘道:“屏风......我不知道。”
这样的妖器,可以容纳生魂与死魂,在其中互享生气,共享生命。二人因此可以在屏风中无知无觉地活下去。
并非没有修士来过,只是他们都化作了这屏风中二人的养料。
七娘正是靠着她夫君的生气,才可以一直这样延续了数年,又因为是鬼,才能随时在屏风内外行走。
她夫君却不是这样了。他的魂魄已经被困在这屏风里,只有□□还在外面,屏风已破,他也彻底死去了。
“这样吗?也罢。”
时间过去太久,早就无迹可寻了。
七娘突然高声道:“杜姑娘!我知道你神通!你已经让我夫君解脱了,就让我也随他去吧!”
兰朔看着地上的屏风,开口提醒道:“他去了无间地狱。”
这是天谴。
七娘哽咽了:“我不知自己还能清醒多久。夫君这么做是舍不得我,我也多活了这么多年,我不能让他一人受罪。您就行行好,让我一块儿去吧。”
万翎道:“阴司自有阴司的规矩,鬼差会来接你的。”
“杜姑娘,七娘求您了!”
万翎别过了脸。
半晌,她硬邦邦地开口道:“你实在想去,就进这屏风试试吧。”
七娘喜不自胜,磕头道谢。
兰朔眼睁睁地见她扑进屏风中,那被锁链拉着的鬼车里,就凭空多了一个女子的画像,与男子搂在一起,眼睛紧紧闭着,脸上却挂上了平静的笑意。
“这男子好自私,只是因为自己舍不得就让他妻子跟着一起受苦。”
万翎有些感慨,怅然道:“七娘的爱是顺从,她夫君的爱却是占有,不过两厢情愿,只能随她去了。”
兰朔目不转睛地看地上的屏风,鬼车好像动了起来,拉着二人一齐冲进了火海。
房门忽然被撞响,是乌云一头撞进来,进来后又团团转圈,将头抵着屏风中的画像,不停地上下蹭着,嘴里发出了如泣如诉的叫喊,只是任它怎么叫喊,怎么蹭着脑袋,那画里的女子也不会伸出手来,再摸摸它茸茸的脑袋了。
万翎先走了出去,院中衰草枯杨,到处都是枯枝残叶,他们来时见到的好景都随着屏风的毁坏消散了。
兰朔从兜中掏出最后一块油渣酥饼,扔给了乌云。
“我知道你很伤心,吃点吧。我们走啦。”
乌云朝他们发出恨极了的低吼。
“哼,”兰朔冷哼了一声,“又不是我们杀的七娘,你该向画里的男人吼去。”
乌云并不理会,油渣酥饼被它用爪子扒到了一边,而后身体蜷缩成一团,挨在鬼车画像旁边。兰朔将门带上,最后一缕照着灰尘的光线消失不见。
在一片黑暗中,乌云最后哀哀叫了一声:“喵——”
出了宅子,兰朔本来还畅想着再要去夜市逛逛,但见到外面围着的几个人时,扬起的嘴角霎时垮了下来。
那几人穿着鸢台山庄弟子的服制,见二人头戴帏帽,穿着白衣,十分闲庭信步地出来了。
为首的一名男弟子行礼道:“此处是我鸢台山庄分管地界,这李家宅在三十年前就已是鬼宅了,山庄弟子都没能查出此中因果,今日得闻异响,不知前辈名讳,我家掌门请来山庄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