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画舫,刚落座要与人说话,鼓响忽然三声!震耳欲聋,一时间以为谁在用力跺这甲板!到处去寻,哪想,是五皇子。
甲板上有个小台子,台上有面大圆鼓,他正吭哧吭哧,敲鼓敲得欢。
刘渊疾步冲上去,一夺两掏把这鼓棒抢下来,一折为二。
眉峰倒立,怒蹬。
刘能多一哆嗦,咻得一下溜走了。再看见他时,他已又突然站在了赵文芝身后。
这一插曲显然不是正题,人们皆只当无事发生,继续闲聊,候等晚宴开席。
岸边有花树,风拂人面时带香,清清爽爽,是最宜人的温度。芸湘不知何时走了,赵文芝便移到她椅上去坐。温昭柔与赵文芝,曲蕾闲聊,郗婉妍冷不丁插几嘴。五皇子便矗在她们椅背后,倒也不扎眼,安安静静的,一直在扣手玩。刘洵路过这边时丢给他个石榴,他手里得了石榴,又默不作声地扣那石榴玩。
"温姑娘。"
!
人群里坐着,忽然被叫了一声。温昭柔寻着那声音的来处缓缓站起。
远远含笑看着她的,竟是正坐在最高位上的太子。
他微眯着笑眼:
"我们想起一起诗兴,又不便自拟题。温姑娘,不如你来与我们寻个感觉。寻的好的,有赏的。”
姐姐说太子会和她说话,没想到是这么突然。温昭柔瞥见湖岸花雨阵阵,未敢思索,话语即刻脱了嘴:"臣女,见湖岸花容盛烂。若依樱花为意下酒,可否是情趣呢?"
幸好,太子点头,赞许的目光安抚她坐下。而太子命人拟的题,其他人自然纷纷赞成。
温昭柔坐下了。曲蕾高兴地捏一捏她的手。
小厮为各位爷斟着酒,刘锦峪在席间向刘洵举杯:"六弟,此回逃不掉的,你也要参加啊。"
刘洵轻轻摆了摆手,道:"皇兄,你知道我的。酒酣俗人罢了,哪里有这份才情。这樱花的翩翩意境之美,不比那看见摸着的美人,我是一字也酝酿不来的。"
刘锦峪听了哈哈大笑:"也罢,不便勉强于你。"
刘洵看见路云礼滴酒未沾,便问他:"路云礼,怎么不饮,可是紧张了?"
路云礼自小贫苦,酒这般消遣物,没见过没饮过。可六皇子问他,他并非紧张,也不愿露出自己不善饮酒,只好闷声喝了眼前的一杯,道:"敬六皇子。"
这杯下肚,他脸上泛了红,明显的酒量不行,刘洵撑腿看着他笑,便对他的酒量有了一个估量。
见他饮尽,安慰他道:"喝一喝吧,也助诗兴。左右都需以饮酒助兴,我想你不会不需要。"
若这宴上诸位都饮了酒,他一杯不饮是显得不恰当。路云礼思忖至此,顿了顿,举起杯又想敬谢六皇子——
却被刘洵抬手在空中摁住:"这杯就不用了。"
"如何?"刘锦峪此时意气风发,已然按耐不住了诗兴:"便由我先来为大家赋诗一首?"
刘渊抬手请他:"这诗是难想的。太子有了想法,便念吧。"
刘锦峪清一清嗓子,微眯起眼睛,鼻尖翕动,指间夹着一觚酒。这表情不像还在座上,是已置身于花林中了……
【湖镜空照影,杨柳相伏依。
云树绕堤傍,娇红赛烈阳。】
一诗吟罢,刘洵首先大拍着手叫好:"皇兄如今的文采绝胜过当年得父皇称赞之时,愈发精进了。"
刘锦峪抖擞了身上的精气神,脸上是看不尽的得意。
他就好听这个六弟夸人,字字诚恳,从不夸大的,能听出是肺腑之言:"哈哈,六弟你夸得可不好,仔细叫父皇听见。"
刘洵只笑。一面说一面摆手,是在多余刘锦峪的谦虚:"皇兄,只可惜父皇不在此处。你大可将此诗给父皇看过,定不会错的。"
刘锦峪通身一畅,转念笑道:"路云礼,也该你了。在作诗这一处,我总不能抢了你这——连中三元的状元郎的风头啊!哈哈——"
路云礼额上冒了些汗,想不透自己是该作诗,还是不作了。因为今日他一站出,太子爷便夸捧他。可那夸捧,你听出不甚真心的,好似是将别人常常赋予他的些个好词揉在了一起后一股脑地丢过来,丢过来……是发泄般,丢得他措手不及。
刘渊幽幽飘入了一句:"这人打仗,是须做足气势。可兵戎相接,太早分出胜负,还没阵前的鼓打得有响,也不好看。"
在座的人脑袋都嗡嗡,抿两口酒,纷纷看向刘洵是什么反应。这时仿佛都有了默契,一并交付给他一种信任,本该肩负起歪曲这种字字锥心的话的责任。
可是不等刘洵说话,五皇子腾得站起来了:"我打!我来打!我打得最响!"说着,便甩开桌椅要朝大鼓冲去!
——许多人被惊吓住了。刘洵笑呵呵地走过去将他摁住,问他想不想再和赵姑娘坐一桌。刘能多两脸一红,一下又低着头坐下了。
场面已经够乱,路云礼此时也不遑再推让,作辑道:"臣也赋一赋雅兴,即兴作诗一首。劳诸位赏脸。"
只见他执觚起势,念道:
【夭娇朵折柳,情天碧江月。
灵犀呼梦蝶,卿云落启蛰。】
“真美啊,”
温昭柔看过去,是赵文芝在她耳边小声地呢喃。与温昭柔对上了眼睛,她马上俯下身来小声问:“你觉得呢?”
温昭柔正在看路云礼。少年一袭水蓝长衫,气质清逸,通身文人的气派,却没有一分老学究身上的沉古。眉眼间,只见得蓬勃的肆意潇洒。
她点点头:“我也喜欢这个。”
忽然,她觉到头顶一道不善的目光。回头一看,不免笑了。她和赵文芝眨一眨眼,往她头顶看去——赵文芝一回头,正对上了刘能多气鼓鼓的一张脸。
赵文芝叹气,扭回头,脸上却也有了笑意。
听罢这一首,听客皆怔住。第一反应已不在路云礼,而是落到太子身上了。
刘锦峪觉不出个好坏。他自觉自己那首也不差。可列坐下若有若无的目光多少慌乱了他,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夸赞的:
"好啊。不愧是连中三元的状元。"
太子自是不该输的。虽说对弈的是状元,那也是不该输的。挨着太子的宾客,纷纷思忖接着该说些什么,囫囵过这一局,莫要让他们再较个没完了。
可是刘锦峪绝不会容许自己被这些人落入与路云礼旗鼓相当的残局里去的。早在路云礼的风头弥漫盛安,那时刘锦峪便想得很明白。今日若聚,众人都在,定要抓住机会踩他示威。
他这话赶着话便来了:"方才那首随口吟来,粗涩结尾,确是配不上云礼的诗。待我马上再吟一首来。"
……
满桌皆静默了。太子要吟诗,无人敢语,就待太子能吟出诗。
刘锦峪说吟诗,可眼睛黏着青觚里的水波发呆,看上去倒像把心思彻底都抛出了船外、游入了挽月湖、彻底沉了水底的……他也想不清楚这时自己正在想什么。本想随便捕些灵感吟一首,可放空捕捉这么久了,还是脑袋空空。他暗怨倒霉,难道今日真就要在这破船上丢了威严。
而此时,最盼着太子能作出诗,也最害怕太子就此作不出诗了的,一定是路云礼了。他只恨当时情况急危,自己来不及另想一首。
快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太子殿下的专注力似乎还没有从湖底捞上来。
路云礼的呼吸也渐渐变得重了。
——六皇子忽然起身。他默然走到了太子的身边,俯身和他耳语几句,又托壶为太子斟了杯酒。
待他再回去,神色一如往常的坦然。而太子再一次动了那酒壶……神情却有一瞬的愣色,他左看右看,擦了下桌子,便又将酒壶放回去了。
"咳,"
太子再次轻咳,座下人皆知道这是第三首诗要来了,全部正襟危坐,揪起耳朵——
【香陵一梦,花影重重,抟粉绒绒卿鸳鸯。醉里朦胧,已绽深丛,出门添味脂粉香。】
……!
顿一顿,却是路云礼先站了起来,正言作辑道:"殿下文采斐然,臣今日受教。"
刘渊也主动站起来,对刘锦峪道:"皇弟,大哥说句公道话。你二人难分伯仲,如此看来,皆是一手的好文采。再作下去,也还是分不出胜负的。"
刘锦峪僵着脸,看着台下,点了一点头。
座下宾客,这才如获释了般,敢于如潮如涌、铺天盖地向太子殿下尽献惊艳溢美之辞:什么文采风流,才华横溢,惊绝艳艳,妙笔生花……每有一个新词献进他的心里,刘锦峪便觉着,这座下的椅子虽模样上未变,但分明比旁的人又高过一些了。夸捧得他心里浮泛得激昂,坐不住,又不好意思默然全收,这样显得他颇没有水准。听得已无新词可听时,他谦虚道:
"并非是我的学问好。云礼兄,乃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百年难得一见——我能与他平分秋色,只因为他还未拿出他的本领罢了。哈哈,云礼,莫要怪我点出你,也莫要藏者掖着,只管放掉你的收敛——"
刘锦峪首先在"连中三元的状元"几字上加重了读音。到最后一句时,又狠狠强调了"再"这一字。
这一番话,不是为夸奖路云礼来的,也不是单纯为着自谦来的——他私认为,是完全地展现出了一位优胜者对失败者的风度。
路云礼颇为头痛地:"太子殿下谬赞了,臣,已然竭尽全力……臣今日,"
刘洵忽然惊诧一句打断二人:"这壶里的酒呢?"
众人望过去,正见刘洵望到另一处——五皇子刘能多!不知何时抱了酒壶坐回到自己位上了。
只见他双手举高,煞有其事,端起一觚,已是面色潮红,眼里迷离,可嘴里仍念着:"吾兄,我喝完这一杯,此外要杀我头也再不喝了!"语毕,仰头饮尽!
未等诸人反应,他抿抿嘴,一脸咬牙切齿的,嘴里又道:"这一杯佳酿,又与方才那杯不同。今日便别,吾独留于你,不喝可惜啊。"
"那我便饮尽!"他忽然一精神,一甩头,眼睛睁圆,手又放在了酒壶上,提壶要倒——
幸好刘洵按住他胳膊夺了下来,大喊道:"五哥,你万不能再喝了!"
刘渊大怒:"这是做甚么呢!"
刘锦峪马上向刘渊:"大哥,我一早便说了今日不能带着他,可是你非要带他的。"
刘渊捶胸顿足,又向刘洵道:"六弟,你为何不看好他!"
刘洵左右开弓,正忙着制住刘能多手舞足蹈,同时怕压着他一口气吐出来,抽出空诚恳认错道:"大哥,是我的不是了。方才确实没注意。"
刘能多几次脖子向前使劲一倾,又缩回来,又向前倾,又缩回来,眼瞅着是憋不住了。刘洵急忙地跑过去给他抚胸口,嘴里急道:"快,快,来几个人给五皇子扶上楼去!"
赵文芝着急地站起身来,温昭柔慌忙拦住她——
路云礼从桌上抽出块白绉纱巾,本想着拿给刘能多擦擦嘴,可一靠近刘能多就呜哇乱叫,刘洵接过来,干脆将他嘴捂上再从后脑勺系住两个结。然后唤几个小厮给人抬上楼去了。
"吹吹风就好了,吹吹风就醒酒了。"刘洵接过帕子擦着手,回身宽慰刘渊道:"大哥莫急。"
刘渊头脑嗡嗡作痛,原地深吸几口气,道:"你们再玩罢。我去楼上看着他。"
刘锦峪求之不得,叹了口气,便说:"马上便要灯会了,大哥别误了,五弟也莫误了。倒是在三楼,或许视野更好些。"
刘渊连点头的气力也无了,转身离开甲板。
这一出过,夕阳也有了落意。恰好小厮跑过来说菜已备好了,太子轻咳,道:"今日就先到这。都饿了,大家先用菜,观灯,赏夜景。"
正吃着菜,渐渐的,湖心,岸边,花灯初上,烬染静流,与白日时的挽月湖,又是另一番色彩。
宴要尽时,画舫缓缓再驶回岸边,羲和桥上搭起木板,人们慢慢告别,商议下次在哪聚。刘锦峪这时在唤人起小舟,要与芸湘驶小舟游湖心一周,月下饮酒。刘洵听了,提醒他温姑娘还在船上,要不要唤她一起。刘锦峪初想到烦,可转念一思,又释然笑道:"有舟女与美妻同坐我船,想来人生再无更乐事了。便速邀她来吧。"
刘洵身边小厮找到温昭柔时,温昭柔已上了岸,正与赵文芝和曲蕾道别。小厮追上来,问她是否想去。温昭柔闻言看向湖边,一片灰暗中,唯有舟上那一盏小灯发着亮光,映着两个背影,刘锦峪与芸湘正在舟上嬉闹……她心里想着,自己去与不去,也不会有什么分别了,便向那小厮笑了道:"有劳,便说我已走了吧。家父可能还未睡,等着我回去说话。"
小厮也明白,点头离开。
等他走了,曲蕾担心问着:"昭柔,你若不去,太子殿下会不会怪罪啊。"
温昭柔牵起一些嘴角,苦笑道:"他怪罪我,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总不是怪到我父亲身上。要怪到我父亲,或是我父亲来怪罪我,那才是规矩。"
赵文芝闻言,靠近握住她的手,轻轻叹了一声。
温昭柔与她们道别,月上梢头,上了马车,便回温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