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隔间内等了一刻钟不到,小厮们陆陆续续忙活起来。陪着一位一位,请到甲板上落座。
春风温温凉凉拂过湖面,熙霞泼散,泛起阵阵莹亮的涟漪。
带路的小厮给她们领到一张圆桌,桌上只坐了一人,还是熟面孔,方才见的芸湘姑娘。见了她们,从位上站起。
温昭柔笑着唤了她的名字,芸湘点点头,忽然道:"温姑娘,你,你挨着我坐罢。"
曲蕾心里暗道"果然",抢过话笑着说:“昭柔,你便挨着她坐,我坐你另一边。”
赵文芝看着芸湘,想到方才见她跟着太子后面,应该是太子的人跟来了,自己挨着她坐不妥。宁愿绕过人们,从另一头坐在曲蕾旁边。
这一桌算是靠前的,可到别桌快要坐满,这桌却还空着一个,就在赵文芝边上。桌上配了普洱与花糕,几人闲聊几许,好不惬意。
但不知为何,赵文芝神色始终紧绷。她时而抬头望向进门处,时而涣散地盯着那仅剩的一只圆凳。
温昭柔看她如此,在曲蕾的背后问她怎么了。
赵文芝叹一口气,摇摇头:"你有所不知,恐怕郗婉妍要挨着我坐了。"
未等温昭柔问这郗婉妍是谁,一句中气十足的惊呼从门外拉长,咣当砸进人们耳朵里:
"呀!怎么都要坐满了!"
这时有小厮箭步冲上去:"前面两张桌都有空座,您随意坐就是。"
这位姑娘眯着眼睛寻觅,直至看到她们这桌时——
"我便坐这了。这桌菜,看着就丰盛。"郗婉妍盯着她们,呵呵地笑着走过来。
温昭柔听到背后有一人挑剔嫌道:"不都是茶水,哪里有菜。"
郗婉妍一步一颠的,走到赵文芝身边,最终斜着坐下。眼睛这样一瞥,在温昭柔脸上停一两秒……细起了嗓:"真真是好久不见。也不知是否是你们小聚从不叫我的缘故,人我都认得不全了。"
这样一句话,温昭柔一时想自己该不该主动介绍。只怕唐突,郗姑娘其实说认不出从前见过的人罢了——曲蕾在下面摁住了她的腿,不让她起身。
众人齐低下头去。郗婉妍见没人理她,猜疑的目光从一面面脸缓缓滑过。
忽想起什么,脸上又浮了得意的笑:"算了算了……就算你们叫我,我也不一定来吧!"
人们仍是低头。郗婉妍盼望的释然并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张脸上。离她远的指着离她近的能接下这个台阶,而挨她的偏生是赵文芝。赵文芝虽麻烦她,可不惧她。喝着茶,也不低头也不搭话,只作无事状,浪费掉郗婉妍拿眼睛盯她半天。
郗婉妍,她时常是不会觉得委屈的,可脾气若上来,便是一下也忍不了的委屈。圆眼瞪了这桌所有人,落到温昭柔和芸湘脸上时,狠狠地顿了两秒。然后恶狠狠站起身,一口气提裙走掉了。
她冲出门廊,正不知要去哪,路过楼梯口的隔间,一阵刺耳的欢笑冲进耳朵。她没忍住沿着帘缝往里看:又是刘洵,周围又围着几圈人。真不知在讲些什么,有什么可笑的,几个人都乐得弯腰。似乎每次见到他,他总在被一圈人围着。
她本是无意路过,可里头传出一阵阵的笑语,太过聒噪,似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心上,见缝插针挤兑着她的落寞。
她换了主意。背手倚在出口两三米处,打算等刘洵出来。
待了半晌,长衫摇扇出来一人,正是刘洵。
刘洵掀开帘便看到了她,低顺着眉眼,生气被霜打落似的,一看不是素日的模样。笑着逗了她一句:"是谁,竟能给郗姑娘惹得不高兴了?好大的胆子。郗姑娘带路,我去会一会他。"
郗婉妍站正身,顿一顿,先行了礼:“……给六皇子殿下请安。”
刘洵令她起身,又笑着问了一遍:“你这是怎么了?”
郗婉妍使劲揪着手里的帕:"是我自己的事。"
"那也说来听听。"刘洵说。
郗婉妍便道:"我是今日来的晚了……但,或许她们本来也不会带我罢了!"
她气得甩袖,后一句突然掺了情绪进去,听得刘洵没头没脑。思索一下,问:"有人不理你了?"
郗婉妍张了张嘴,犹豫着说:"也不是有人……可能她们都有毛病,平时私下里聚,也是瞒着我的。"
这回,刘洵大概听个明白。倒也真提点她一下,作真似琢磨起来:"郗姑娘你说……会不会是你和大家交朋友的方式,有些不一样呢?"
郗婉妍两只眼睛都直直盯他:"六皇子,我们素日里的交往您也不知道的。便不要乱猜了。"
"也是,也是,"刘洵执扇敲了下掌心,破了笑。又为她想出办法来:"我倒说,你便不同她们较真了。今年,今日,与往年可不同,船上初来乍到的倒有很多,找个不熟盛安也不熟你的生面孔交朋友,会更容易一些。"
"听来就是麻烦事,我可不愿主动去讨好别人。"郗婉妍当下泄了气。可眼睛还仔仔细细地盯着刘洵。
……
刘洵一愣,笑了:“你倒是不怕麻烦我?你们女孩家的事情,我如何插手。"
“六皇子,你与我自幼的交情——何况您叫个人而已,不是轻而易举?”郗婉妍想的却很简单。
刘洵轻笑。又道:"你先回去。等下便开席了,你还在这外间里乱晃,仔细太子看着你。"
郗婉妍委屈地跺脚:"回去也是干坐着——你果真不帮我?"
刘洵已要走了。又挥一挥手,催她回去。
甲板上风盛,吹多难免有些累。曲蕾引的话头,满桌人正聊得高兴。温昭柔看到赵文芝的位子不知何时空着了,也从位子上离开,想出去转转。
二楼这时人少,人全聚在一楼。
窗扇皆朝外开着。她原是想靠近,看看那木窗上雕花的精致,走近了一扇窗边。
窗外御街,行人如织,人头攒动。桥头岸边,卖瓜果鲜蔬的,卖零食点心的,卖头饰新装的,什么皆有。桥头都挤满了摊位。看来这几日里,还有许多热闹可凑了。
春时柳絮便多吗……
静静望那空中游的柳絮,晃晃悠悠的,就要从窗外飘进来,轻轻展开手掌,等它飘到自己掌心里。
忽然,木板上的脚印声靠近——
温昭柔回头。一个不算熟悉的人,站着她的身后。
她正一正色,压下心头的浮悖。便问安:"六皇子安。"
刘洵点一点头,慢慢靠近,同样倚在她旁边的另一扇窗边。这样的举动,倒使她悬起的紧张放下一点了。
他看两眼窗外,忽然开了口:"你父亲说你要晚些时候回来,我以为你今日便赶不上了。"
这样熟络的语气又使她紧张…太子,六皇子与父亲,的确都是相熟的。可对她,却是第一次见:"我昨夜方回来……父亲说,今日是误不得的,就赶了些路程。"
刘洵嗯了一声,把玩着手里的一块玉佩,便放缓了声音:"今日人多,没得空问你。你才入盛安,会不会有些不习惯?"
"都还好。也不会有什么不习惯。"她在心里敲打两句,尽量使语气听着平缓。
刘洵淡淡笑着,看向她:"你父亲前几日拜托我要多加照顾,可我今日事忙,只怕会疏忽了你,不若找个人带着你。她倒是长在盛安,街头巷末都熟门熟路,人也比较随和,和你一样。这几日与你做个伴逛逛如何。"
温昭柔连忙笑应:"那再合适不过了。"
刘洵弯了些唇角,浅浅上下打量她一回后,笑了笑:"你若想回便回吧,却有很久没有人,和我呆在一起也这般紧张的了。你在盛安,以后多见,便习惯了。"
温昭柔脸上一热,自愧这样的不自然还是给人看出来了。又行一礼,先下了二楼。
柳絮飘来得多,聚进窗沿的缝里成团。刘洵沉默看着,忽然想到方才来时,温昭柔手里捧的若即若离的柳絮,见了他,便一手撒掉了。
确实是美人。遗花地上,笑语自去,也就如此了。
"你是要邀我吗?"
这一头,郗婉妍早听了刘洵叫小厮给她传的信,就站在甲板的位置上等着温昭柔。见她过来,先声夺人。
温昭柔回头看看。这处也没别人啊。
郗婉妍亲自向她走去:"听说你刚来盛安,这几日我带你转转——"她停住,问,"那你打算邀我吗?"
温昭柔才想过来。那么,郗姑娘便是六皇子刚才提到的人。
点点头:"好啊,我邀请你。"
"你邀请我?你果真邀请我?"郗婉妍倒意外了,挑剔起她脸上的表情。直至将温昭柔看得不自在了,她退后,抬起下巴道:"却也省了你的邀,我有些不愿去。"
"为什么?"听得温昭柔一吃惊。
郗婉妍两眼一睁一眨:"自是因为不喜欢你。"
"真的吗,"温昭柔声音里塌下失落。趁郗婉妍得意,却忽然上前执了她的手。
"你,"郗婉妍如蜇了般要甩开,发觉手心里多了个玩意——原来是温昭柔往她手里塞东西着。
她这人与她父亲不同,倒很喜欢收礼,总归没什么人给她送过礼。忘记自己方才说的什么,手倒先行一步了:"这里面是什么。"
"一个小玩意。"温昭柔按住她的手,"回去再看。”
郗婉妍警惕着:"这送的礼有什么用,任谁也不会因此就变了想法。"
最后让郗婉妍心软的,是对着的那双弯弯的眼睛。且听她声音慢慢的,又像是在哄她:"这我没有想过。只是郗姑娘收了它,能否再重新再考虑一次?"
这时,郗婉妍看见了太子等人正往甲板上走。轻咳一下,道:"我也不是找由头避开,不过要开宴了。"她将温昭柔给她的东西揣进袖筒里,急急催促着,"回去,先回去。"
那晚郗婉妍回府便打开了这盒子看。里面只是张写了字的条子,问她几日过后,是否愿与她结伴出游。
挺清秀的几个字。
郗婉妍心里念着,脸上不知觉便勾起了笑意。她展开来放平桌上,翻来覆去地摆弄,借着灯又看几遍——不过,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