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宁坊位于长安城西北角,紧邻开远门。坊中多胡人来往,更建有景教、祆教等外来宗祠。
清禅见着街上许多穿红衣的祆教教徒齐聚,问郑曦:“今日怎么这么多祆教信徒?是有什么仪式吗?”
郑曦透过清禅掀起的帘子看了一眼,道:“月中祆教有赛祆仪式,想来都是去宗祠参礼的。”
马车绕过街巷,在一处破落荒败的宅子前停下。
郑曦扶着清禅下了马车,一旁早有言卫的人在外面候着,见着他二人,连忙上前行礼:“郎君、清阳县主。”
清禅四处看了看,这宅子真是偏僻,周围门可罗雀,人烟稀少。
郑曦:“带路吧。”
那人走在前面,郑曦拉过清禅的衣袖:“走了。”
这处宅子不大,园中荒草萋萋。清禅偏头用手捂着口鼻:“好大的尘灰。”
郑曦笑着摇了摇头,掏出帕子递给清禅:“这宅子荒废了许久,又没人打理,县主暂且忍一忍。”
清禅瞪了他一眼,接过那方墨竹手帕:“打趣我?”
郑曦挑眉含笑:“某不敢。”
言卫的人推开房门:“郎君、县主,请。”
郑曦点了点头,对他道:“你去外面候着。”
房中一股潮湿霉味,两人四处转悠。
一扇早已残败的屏风、几张摇摇欲坠的案几、一台檀木梳妆台,珠帘微动,再无其余多的。
“咦,这里竟然还有一把嵌云母石五弦琵琶?”
清禅往里面走了走,拂开帘子,瞧见那把落在地上的琵琶,不由奇道。
郑曦回:“晚玉娘子擅琵琶,倒也不奇怪。”
“七娘,你过来看看这些。”郑曦唤道。
清禅循着他的声音走过去:“怎么了?”
郑曦从妆奁中抽出一沓信纸递给她:“你瞧瞧。”
清禅接过那些泛黄的信纸,仔细看着。
“萱娘亲启……几日不见,心中甚念,近日得一奇玩九珠环,已遣人送往晚玉楼,送以萱娘一乐……”
“三郎启……君离长安已数月,不知越州风土如何,以致郎君乐不归京?”
“……越州有一手巧匠人,善制琵琶,吾为萱娘求得一把嵌云母紫檀琵琶,卿误我也……三郎留……”
清禅看了几封,俱是晚玉娘子与靖王之间的书信来往,言语间掩不住的情真意切。
“萱娘……”清禅看了剩下几封,将信纸递回郑曦手中,“萱娘是晚玉娘子闺名?”
郑曦立在清禅身边:“晚玉娘子是她出名之后的称呼,原姓贺,单名萱。”
清禅抬眸看了他一眼,眸中意味不明:“这样看来,靖王与晚玉娘子之间当真是郎情妾意。”
时下女郎名讳只有家人、好友、夫君等人知晓,靖王信中唤晚玉娘子为“萱娘”,可见真是喜爱对方。
郑曦被清禅那一眼看得怔住,随后解释:“这些都是言卫去查的。”
他连七娘名字都不知晓,何以关注其他女子名讳。
清禅拉开妆奁,里面还有许多金银首饰,都是二十年前长安正流行的样式。
她伸手拨了拨:“所以这地方是靖王与晚玉娘子幽会之处?”
郑曦将清禅的手拉过来,用帕子擦了擦:“这些东西都不知放了许久,你动它们做什么?”
清禅看着郑曦温润认真的眉眼,笑:“你说是不是?”
郑曦捏了捏清禅手心:“自然是了,珍珠娘子不是说了,她从晚玉娘子与那个神秘人的对话中听见了‘义宁坊’?再加上这些信纸,及那把琵琶,想来就是了。”
“晚玉娘子名动长安,靖王受先帝喜爱,两人一举一动都受到众人注意,自然得找个地方幽会。”
清禅想了想:“也是,靖王妃出身韦氏,生□□妒,眼里容不得沙子,若不寻个僻静的地方,晚玉娘子怕是要遭罪。”
清禅道:“没想到靖王还挺会怜香惜玉。”
郑曦觎了清禅一眼,没说话。
清禅又问:“所以靖王与晚玉娘子是如何相识的?”
据她所知,靖王不是个爱去那些风月场所的人。
郑曦拉着清禅往外走:“当年晚玉娘子名满京师,受先帝诏令,入宫为先帝及一众宫妃、皇子表演,自那以后,靖王便与晚玉娘子多有往来。”
清禅恍然大悟:“所以是先帝自个儿牵的线。”
两人回到马车上,马车缓缓向前行驶。
清禅道:“所以到头来,忙活了这么久,幕后之人就为了让我们知道靖王与晚玉娘子之间的事情?”
郑曦临走前将那些信纸带上了,此事握在手中:“自然不是。”
言卫的人早就盯上了这处地方,暗中细细搜查过,从来没有什么信语,今日他们一来,就发现了这些,怕是有人提前放在此处的。
言卫为圣人做事,这些证据自然也要呈给圣人过目,想起今早圣人提起晚玉娘子的神情,郑曦暗暗摇头,幕后之人可是算得准了。
郑曦将清禅送回燕王府,掉头往言卫府走。
“郑曦。”
清禅叫住郑曦,郎君回头,温声问:“怎么了?”
清禅:“明儿便是伏日了,我同芸娘预备着出门去曲江池杏园玩,你去不去?”
郑曦想了想:“明日若是无事,我便同你们一起去。”
清禅知他事务繁忙,点了点头:“你去忙吧。”
言卫府。
郑曦踏入其中,郑诫迎面而来:“已经将枢娘带过来了。”
郑诫将信纸给他:“送进宫吧。”
房中光景昏暗,枢娘抖着肩膀坐在软榻上,瑟瑟发抖。
今早她起身起得晚了,侍女服侍她洗漱时,几个穿着黑衣的男人闯进未央轩,二话不说,打晕了她的侍女,抓着她捂了她的嘴,将其强行带到此处,无论她如何拍门喊叫,都无人理会。
枢娘心中惊惧,正四下无神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青衣郎君逆光而来。
郑曦踏入房中,朝枢娘走了几步,枢娘下意识往后退。
“你是谁?”
枢娘捂着胸口问,她另一只撑着软垫的手软绵绵的,强行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郑曦声音淡淡:“枢娘?”
枢娘垂眸,避开郑曦满含审视的目光。
“你来长安多久了?”郑曦问。
枢娘不语,心中一片乱麻。
“百花宴上,又是谁让你说的那番话?”
枢娘遽然抬头。
郑曦负手而立:“从你在百花宴上现身的那一刻起,我的人便盯上你了,所以你说不说都无所谓。”
“那你将我抓过来做什么?”枢娘声音嘶哑。
郑曦笑得古怪:“自然是保护你的安全。”
陈阿五失踪,多半已经遭遇不幸,枢娘可不能,毕竟她是晚玉娘子的弟子。
房中一时沉默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枢娘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师父过世后,他们便找到了我,让我为他们办事。”
从入长安,到百花宴,再到那些谣言,都是他们吩咐她去做的。
郑曦心知幕后之人谨慎,难以对付,是以也没奢望能从枢娘口中知道些什么,他细细看了枢娘一眼:“你在此处待着吧。”
“你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枢娘问。
郑曦头也不回:“等有人来接你了,你就可以走了。”
大明宫,紫宸殿。
圣人靠着软榻,垂首翻书,殿中燃着儿臂粗的的红烛,偶尔传来几声灯花燃尽的呲呲声,其余一切都安静无比。
内侍端着一个木案自殿外匆匆而来,在圣人身旁跪下,道:“陛下,这是言卫呈上来的东西,还请陛下过目。”
圣人偏头看了看,对着内侍招了招手,示意他离近些。
内侍跪着往前挪了两步。
圣人挽了衣袖拿起盘中的书信,只扫了一眼,便神情骤变。
只是不过一瞬,圣人便恢复了常态,只是捏着信纸的手指逐渐泛白,呼吸声也越发急促。
片刻后,圣人将信纸扔回盘中,闭眸不语,心胸微微起伏。
内侍静默不言,等待圣人发话。
“今早朕听见十一郎及卫家女郎提起一个叫做枢娘的女子。”
圣人突然道。
内侍埋头:“是。”
圣人睁眼,眸色清明:“将她带过来。”
“是。”
内侍起身端着木盘往外走,着人将此事安排下去。
殿内,有宫婢上前替圣人斟茶,圣人将人挥退,复又拿起书卷翻看。
宫婢在圣人身旁伺候久了,明白此事圣人心情不好,便带着殿内一众宫婢退至殿外。
“萱娘……”
一个才被分过来的婢女走得慢了些,恍惚听见圣人的低语。
郑诫领着宫人来到言卫府,命人给那宫人倒了杯茶,自己先去见了郑曦,将圣人的吩咐说给他听。
郑曦并不意外,只道:“圣人发话,便照做吧。”
“你去将枢娘带出来,交给那位宫人,再带几个言卫的人一路护着,别出了什么差错。”
郑诫不解:“……郎君?”
郑曦乜他一眼:“还不快去?”
郑诫麻溜地滚开了。
郑曦看着郑诫的身影,摇了摇头,此事终于要了结了。
明日里也能抽出时间陪七娘出去玩。
蓬莱殿中。
内室明亮,香薰满殿。
一切都静悄悄的,宫婢们来往只能听见裙裾扫过地面发出的悉窣声,皇后闭眸卧于榻中,身前坐着两个华服宫妃。
“殿下,这是妾家中送进来的游仙枕,据说有使人安眠之奇效,且能梦见十洲仙境、四方风光呢。”
王淑妃着人将那游仙枕抱上来,其色如玛瑙,温玉朴素,看上去并不十分华丽。
一旁徐贵妃凑近看了看:“这可是好东西,当真有此奇效?”
王淑妃捂嘴笑:“这是家父从龟兹商人手中得来的,罕见得很,于是妾便献给皇后殿下。”
沈皇后睁眼扫过那游仙枕一眼,温温一笑:“难得淑妃有此心,我就收下了。”挥手让立在一旁的女官将那游仙枕收进库房。
圣人不常来后宫,后宫嫔妃关系和睦,常在一起自娱自乐。
王淑妃柔声道:“就怕殿下不收呢,要不然妾在殿下及贵妃姐姐面前可落了脸面。”
徐贵妃伸手捏了捏王淑妃的鼻子:“你倒是会讨人欢喜。”
说着转头去看沈皇后:“殿下你看,淑妃妹妹当着我的面儿送了好东西给您,我若是不拿些什么东西出来,倒显得我不会做事了。”
沈皇后便问:“你又有什么好东西?”
徐贵妃厚着脸皮道:“妾哪里有什么好东西,不过妾见殿下殿中有一玉春青瓷花瓶,不知殿下能否割爱赏给妾?”
“原来是来我殿中讨东西的。”沈皇后起身,忍俊不禁,“只是那玉春青瓷瓶我也极爱,有些舍不得。”
徐贵妃坐到皇后身边,抱着后者手臂:“殿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怜可怜妾吧,妾当真是喜爱那青瓷花瓶。”
皇后最是受不了徐贵妃这副样子,将她往外推了推,做嫌弃状:“行了,回头就叫人搬去你殿中,快些坐好。”
王淑妃趁机吃了好几块红酥糕点。
“殿下。”
女官疾步而来,神色古怪。
徐贵妃连忙坐好,皇后理了理衣裳,问:“怎么了?”
女官迟疑了几息,道:“回殿下,圣人从宫外领了个女子进紫宸殿。”
沈皇后一愣:“这是奇怪了。”圣人不喜女色,就连后宫中的嫔妃也不多。
王淑妃道:“什么样的女子?”
女官低头:“听说是……是平康坊的花娘。”
“什么?”
徐贵妃与王淑妃惊讶。
沈皇后讶异了一瞬,随即便反应过来:“圣人喜欢就好,你先退下吧。”
“殿下,这可如何使得?”女官退下后,徐贵妃皱着眉道。
王淑妃也附和:“是啊,殿下,这平康坊的女子,如何能……”
王淑妃顿了顿:“殿下去劝劝圣人吧。”
沈皇后面色平淡,打断二人的话:“平康坊女子又如何?陛下喜欢就好,你们莫要再多言。”
皇后捻了捻指间。
二十年了,陛下心中还没放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