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百花

“郎君,属下前去查探发现,燕王府的李六娘那日去了平康坊南曲檀娘处听曲儿,那苏府的奴仆则去了南曲珍珠娘子处。”

“李六娘从檀娘处出来,在十字街边遇见醉酒的苏府奴仆,听见了他说的关于苏府的事。”

郑诫将自己查到的事情禀报给郑曦,不明白这两人之间究竟有何联系。

郑曦站在水廊前,岸边菖蒲丛生,水面浮着圆叶,尾尾红鱼穿梭于其中。

听了郑诫的话,郑曦嗤笑一声:“有趣。”

“郎君?”郑诫不解。

郑曦瞟了他一眼,一双黑眸冷清无言。

郑诫复垂首,将自己刚才说的话在脑中又过了一遍,思索着到底有何不妥。

郑曦悠哉游哉地撒了把鱼食落入水面,红鱼一拥而上,在廊下围聚一起争着鱼食。

郑诫拧眉。

李六娘去了檀娘处,苏府下人去了珍珠娘子处……

檀娘、珍珠娘子……

郑诫恍然大悟:“他一个下人,竟然去了珍珠娘子那处!”

郑曦唇边溢出一丝冷笑。

平康坊北门东回三曲乃是长安城妓.女聚集之地,三曲中居南曲、中曲者皆为优妓,往来其间者尽是王公贵族、官宦朝臣。①

檀娘擅唱曲儿,珍珠娘子擅琵琶,两人名满长安,多少人为见其一面散尽千金,一个侍郎府的洒扫下人,竟能随便就见到珍珠娘子?

郑诫心生悔恨,如此明显的错处,他竟如今才反应过来。

郑曦将手中鱼食尽洒出去,拿出手帕擦了擦手:“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吧。”

郑诫肃然:“属下明白。”

接下来,自然得去查查这位珍珠娘子了。

平康坊的热闹不分白昼黑夜,即便眼下暮鼓已经敲响,街上行人脚步匆匆赶往自家,长安城白日的喧闹逐渐落下帷幕,平康坊中依旧鼓乐喧天,笙歌鼎沸,娇声笑语不断。

南面临十字街一排,宅苑幽深,灯火通亮,不时传出声声悦耳琴音。

中曲楼馆阁台林立,明烛辉煌、红袖倚高楼,琵琶、胡琴、箜篌、五弦等乐器声音铮铮,清越动人,宛转入耳。

层层帷幔飞扬,阵阵脂香扑鼻。

高鼻深目的胡姬女郎倚靠着门,赤脚纱衣,跳着勾人的异域舞蹈。

清禅、李淑两女做郎君打扮,前者穿一身荔枝红圆领长袍,后者穿紫色狩猎纹胡装,一瞧便是两个俊俏的贵族小郎君,崔洛娘穿宝相花纹黄衫、银泥彩绘罗裙,三人皆是瞒着家中父母偷跑出来的。

“檀娘昨日得了风热,这几天都歇着呢,咱们去不了她那处了。”

李淑手中握着一把折扇,道:“中曲流音阁今晚有百花宴,咱们去那里玩吧,听说珍珠娘子、丹娘、牙儿都会去。”

此三人皆是名动长安的妓.女。

清禅虽常来平康坊,但并不与其中花娘交好,自是都听李淑的。

至于崔洛娘,有个身为御史大夫的阿耶,也只能趁着今晚崔御史当值,才能瞒过阿娘出来呢。

“那咱们便去那百花宴罢。”洛娘说道,对那百花宴心生好奇。

崔御史对女儿的教导严苛古板,洛娘近些年愈加叛逆,阿耶越不让她做什么,她便越要做什么,今晚来了平康坊,心中期待不已,忙催促李淑带路。

三曲中,中曲最为热闹。

南曲的花娘们独居深院中,能得她们青眼的俱是王公贵族等人;北曲住的则都是些下等妓.女,没什么才艺傍身,只要给钱,她们就能服侍恩客。

中曲妓.女最多,大多都身怀才艺,有一定的名声,也有一定的自由,不过她们不像南曲的娘子们独居一院,多是抱团而住。

李淑带着两人进了碧瓦朱甍的流音阁,递上帖子,便有一个穿水绿色襦裙的侍女过来为她们引路。

李淑解释:“檀娘因着身体不适来不了,便将帖子给了我。”

李清禅“嘶”了声:“阿姊,你如何与那檀娘关系这般好?”

李淑笑着摇了摇扇子:“曾经她被赵家郎君欺负,我帮了她。”

李淑口中的赵家郎君是怀庆长公主先驸马贺兰均的外甥,京中有名的浪荡子,仗着自己出身显赫便欺男霸女,因垂涎檀娘的美貌想要欺辱后者,被李淑一巴掌打得不知东南西北却又不敢招惹她,毕竟燕王护短的名声传遍长安,那赵郎君只能顶着红肿的双脸灰溜溜地跑了。

“难怪呢。”洛娘啧啧称赞,“如此侠女,那檀娘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妙人。”

洛娘常看些江湖传奇话本,便这般夸道。

侍女将她们三人带至东边的一处隔间,四周用葡萄缠枝纹纱帐隔开,面对大堂,也用轻纱帷帐隔开视线,只能看见外面模糊一片,里面则摆着两张案几并几个软枕,香炉中点着袅袅苏露香,雅致怡人。

大堂宽敞明亮,雕栏玉砌,彩灯辉煌。

堂中自外面引入一道流觞曲水,皎白月光倾洒下来,水面泛着点点波光。

宴会还未开始,清禅三人将帷帐掀起一条缝。

中间搭着一个圆台,铺着软毛毡毯,四方则分散坐着好些穿绮衣的年轻娘子们,正低声捂嘴交谈。

清禅坐于案前,看着那些花娘。

其中一个身处中心的娘子穿鹅黄小团花纹诃子裙、轻纱大袖衫,挽郁金素罗披帛,如云青丝梳成惊鸿髻,簪粉色牡丹花,戴四蝶扑花银步摇钗。

眉眼盈盈,眼波流转间,既羞且媚,红唇如樱、肤白胜雪,身姿丰腴,正附耳听身旁娘子耳语。

“那位便是珍珠娘子。”

李淑对着清禅及洛娘道:“所谓百花宴的花,便是指三曲中的各位花娘。檀娘今日未来,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与檀娘齐名的珍珠娘子了。”

崔洛娘哪里见过这等美人,直勾勾地盯着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珍珠娘子。

李清禅偏眸见着洛娘的样子,不禁打趣道:“得亏洛娘是女儿身,不然怕是要倾倒在珍珠娘子的裙下了。”

崔洛娘脸一红:“去去去,说什么呢。”

李淑压着声儿:“这百花宴虽是花娘们的宴会,可是你们瞧四周,不少官宦人士也在呢,二楼的那些包厢尽是高官大族的人,可见这百花宴名气有多大。”

李清禅随着李淑的话音四处瞧了瞧,虽然纱帐轻掩,但她见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郎君,那位便是珍珠娘子。”

二楼包厢,郑诫对着案前喝茶的郑曦道:“属下已派人在四周都守着了。”

郑曦今日一身极为低调,着暗色团窠联珠纹长袍,身上未佩任何金银玉器之物。

郑曦点了点头,不做多言。

那珍珠娘子颇负名气,今日在罗府参宴,明日又被林府邀请了,好在百花宴临近,郑曦郑诫两人得了帖子过来扮作参加宴会的普通郎君。

郑诫说完正事,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为难,声音支吾:“郎君……”

郑曦瞥了他一眼:“何事?说。”

郑诫低头:“郎君,属下方才在一楼见到了清阳县主……”

郑曦:“……”

郑曦心想,若是一会儿遇见了,心虚的那个人会是谁?

堂中点燃的苏露香散尽,为首一个穿郁金裙的年轻女郎手抚五弦琴,纤指划过,声音柔和圆润,音量不高,却使得整个大堂都静了下来,其余女郎们提裙坐于自己案前。

泠泠五弦琴,琴音如玉石相击。

随着琴声的波动,几列穿彩裙的年轻女子自两边而来,袅袅疑腰折,翦翦袖欲飞,彩裙翩然,如朝霞灿烂,柳腰旋转间,举袖如云。

琴音减弱,不知何处又响起了胡琴的琴音,紧跟着是胡琵琶、胡箜篌及鼓等乐器之音,不同于先前五弦的宛转清丽,乐声急促激昂、鼓点分明。

空中突然飘下几根巨大的彩色绸缎,穿着长裙的胡姬们如神女一般从半空飘然踏着绸缎而来,腰间系着各色铃铛玉石,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异域女郎头披青纱,身穿罗衫长裙,碧眸含情,踩着陡然变奏的乐声于毯上起舞,腰肢柔软,舞姿曼妙。

乐声时快时慢,舞女们队列几经变化,在高扬的鼓声中,两名身着紫衫的舞女对跳拓枝舞,旋转间,青纱飞扬,婀娜俏丽。

崔洛娘将帷帐掀起,眸中映着舞女们的舞姿。

李清禅手执酒杯:“我曾在宫中也见过舞女跳胡旋、拓枝,今日一见,到底还是比不得流音阁的热烈明媚。”

李淑:“那是自然。”

乐曲在舞女们的旋转中落下最后一音,大堂复又安静下来,除了舞女们身上配饰相撞的声音,竟落针可闻。

舞女们结伴退下,之前抚琴的郁金裙女子又是三下琴声,与她遥遥相对的另一个同样装束的女子怀抱琵琶,在琴声后弹过三下铮铮琵琶音,便见席中一个红裙女子起身入台上,身边跟着一个抱琴的侍女。

坐定后,侍女弹琴,红裙女子启唇唱曲。

百花宴本是妓.女聚集玩乐的宴会,只是随着其中个别妓.女逐渐名声大噪,关注百花宴的人也越来越多,宴会性质便改变了,虽还是各自展示才艺,但最后拔得头筹的女子不但能获得金银钱财,更重要的是,会被各世族邀请至府中表演。

李淑望着唱曲的女子道:“这位唱曲的是流音阁楚娘,虽不及檀娘,但也有一定名气。”

李淑时常出入平康坊,其中花娘她大多都认识。

崔洛娘好奇:“燕王竟放任你们流连这柳巷?”

清禅与李淑对视一眼,忍不住笑:“阿父自是不允,我们都是偷偷来的呢。”

珍珠娘子懒懒倚在一旁,对台上的表演并不在意。

玉手捂着嘴打了个呵欠,珍珠娘子右手支着脑袋,左边外衫顺势滑落,雪白香肩若隐若现。

珍珠娘子美眸扫过四周,唇边勾起一丝媚笑。

楼上郑诫一直听命盯着珍珠娘子,见对方衣衫滑落,连忙一个后退闭眼,闭眼后又想起来自己的任务,于是又连忙睁开眼睛,不知视线该落在何处。

扫来扫去,目光落在角落帷帐后李清禅的身上。

只见清阳县主、崔娘子、李六娘三人全都挤在帷帐的缝隙处,双眼放光地盯着大堂中的……珍珠娘子。

郑诫:……

该不该告诉自家郎君呢?

崔洛娘喉咙动了动:“美人不愧为美人,一举一动都带着无尽的神采。”

清禅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捶胸顿足片刻又安慰自己:“无事,女子之间也可以贴贴。”

李淑:“……”

一个弹箜篌的娘子退下,三声琴声和琵琶声过后,一个穿秋香色折枝团花缬纹裙、梳堕倭发髻的女子提裙步入台中。

“咦?”

李淑挑眉,面带惊讶:“这位娘子眼生得很,新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①《北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