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元十九年,长安城。
时值五月热夏,枝繁子满。
绿槐高柳,新蝉阵阵。
胜业坊,怀庆长公主府。
“怀庆长公主乃是圣人的同胞长姐,膝下未有儿女,自驸马去后,便一直独居公主府中。”
卫窈跟在姐姐卫琼身后下了马车,细细听着阿姐对她说的话。
“长公主素来爱热闹,因此常办各种宴会邀各家娘子、郎君前来,近些日子长公主得了几盆名贵的牡丹,所以今日办了个赏花宴,来的都是各家的小辈。”
卫琼一手提着裙子,一手牵着妹妹:“你刚回长安,许多人不认识,不过你放心,长公主为人和善,其他人也都是好相处的,有我在,不用担心。”
卫窈点头,乖乖跟着姐姐。
卫窈是莱阳郡公的孙女,幼时走失,被人带到偏僻乡野长了十几年,直到半月前才被人寻回。
对于卫窈来说,长安城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今日又被带来参加皇室长公主举办的赏花宴,心里不免担忧,害怕自己哪里出了错。
行至公主府大门前,卫琼将手中请帖交给府中下人,立时便有人过来给她们带路。
穿过回环曲折的长廊,廊外花木扶疏,蓊蓊郁郁,石榴、蔷薇、石竹、合欢,葱蔚洇润,黯黯成荫。
日光透过繁茂的枝叶落在地面上,形成斑驳一片。
园中轩榭亭台,水乡山色。广池流水,木桥如虹。
婢女带着卫氏姐妹来到一处回廊外:“二位娘子请。”
此处回廊临水,清幽开阔,占地极大,四周竹帘高卷,清风穿廊而过,送来隐隐荷香。
回廊中聚着一群衣着华服的少男少女,或坐或站,三两个凑做一堆说笑,好不快活。
地面上铺着海兽纹软毯,紫檀案几对面一次排开,上面摆放着各种食物、瓜果、酒水、饮子。使女们捧着食案来回穿梭,替各位娘子郎君服侍。
“琼娘来了。”
一个穿着红衫黄裙的小娘子远远见到卫琼,对着她招了招手:“快过来,琼娘。”
卫琼笑着带卫窈走过去坐下。
绿鬓朱颜的小娘子们将姐妹二人团将围住,卫窈只觉吸入一阵香风,转眼间便身处香香软软的美人堆里。
卫琼牵着卫窈的手:“这是我小妹,窈娘。”
莱阳郡公家的小娘子被找回一事早已传遍整个长安城,是以这群女郎今日见了真人,个个都好奇得不得了。
“原来这便是莱阳郡公的孙女,果然长得玲珑乖巧,同琼娘一般可爱。”
“好清秀的小娘子,可惜我家中俱是兄弟没有姊妹,若是我的妹妹就好了。”
正偏头喝茶的卫琼听了这话,连忙放下茶杯摆了摆手:“去去去,这是我的妹妹,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
先前说话的是崔御史之女崔洛娘,女郎攀着卫琼的肩:“琼娘这话说的可真伤人心,我俩关系这般好,你的姊妹自然就是我的姊妹。”
小娘子们之间互相打趣好不和谐,倒是叫卫窈心底松了口气。
她曾在平州乡下时,常听有人在她耳边说长安城的人如何阴险狡诈、互相阴谋算计,因此当她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着实忐忑不安了许久。
回廊外是一个荷花池,田田荷叶铺满水面,婷婷碧荷娉婷立于其中,粉色的花瓣在微风中摇曳多姿,清香馥郁,芬芳袭人。
栏杆处趴着一个穿绮罗裙的小娘子,正伸手戏弄叶底的鲤鱼,身旁坐着一个紫袍郎君,那郎君一边同身旁的同伴说话,一边分神护着小娘子,生怕她摔进池中与鱼儿亲密接触。
魏朝国力强盛,民风开放,男女之间无大防,卫窈坐在女席这边,对面便是男宾。
其中一个正豪饮的郎君高声同他人交谈,目光无意间与卫窈四处打量的视线对上,那郎君许是瞧着她觉得脸生,便放下手中酒杯,隔着遥遥距离同卫窈拱了拱手。
拱手礼做得不甚标准,甚至可以说是十分随意,但卫窈却觉得那郎君潇洒恣意、优游自如。
宴会主人公尚未到来,这里的少年们又都相熟,因此回廊中一派欢洽。
抱着瓷碗大口吃着樱桃酪的柳家二娘四处看了看,回头问栏杆旁的绮罗裙少女:“芸娘,怎么七娘和十一郎还没来?”
郑芸收了手,接过一旁紫袍郎君递给她的手帕:“十一兄前些日子随他阿娘去郊外昭华寺礼佛,我走时还没回来,怕是还要一会儿才能来。”
一边说一边终于觉得这个地方有些晒人,于是提着裙子过来坐下,抢过柳二娘怀中的樱桃酪。
“哎,那是我的樱桃酪!”
被夺食物的柳二娘不满叫道,旁边崔洛娘将自己的那份给了她。
偷偷抿了一口兰陵酒的高家四娘高玉觉得喉中烧得慌,连忙丢了手中酒杯,拿过一旁的茶杯仰头灌下,上好的明月茶被她囫囵饮下。
待喉中烧灼感差不多消散时,高玉才问:“那七娘呢?她怎么还没来?”
卫琼压着声儿给卫窈解释:“那十一郎是英国公的孙儿,那边的芸娘是十一郎的堂妹,七娘则是燕王的女儿,清阳县主。”
卫窈默默将这些记在心中。
“瞧那边,七娘不就来了。”
柳二娘的妹妹瑶娘指着东边长廊下说道,众人齐齐看过去。
只见一高挑女郎款款而来,穿淡色绿罗裙,挽轻纱泥金披帛,云髻高挽、金钗斜簪,眉似远山、眼若秋水,端的是般般入画、窈窕无双。
仿佛是九天下凡的仙女。卫窈痴痴看着临近的女郎。
仙女在卫窈身旁坐下,卫窈闻到了她身上的袅袅清香。
李清禅笑看身边失了魂的小娘子,凑近问道:“这是哪家的小女郎?”
卫琼:“自是我家的。”
李清禅眼波流转,吐气如兰:“原来的琼娘的妹妹。”
声音也好好听,像是百灵鸟儿一样。卫窈整个人有些晕乎乎的。
有使女过来添茶水,李清禅越过使女斟好的茶,伸手去够放在一旁的酒水。高玉连忙将酒水给李清禅移过去,反正这酒放在她面前她又喝不了。
芸娘吃完从柳二娘那里抢过的樱桃酪,抬头问李清禅:“咦,七娘,我十一兄没和你一起来?”
郑芸还以为她十一兄铁定会和李清禅一同来,毕竟两家毗邻而居。
李清禅喝下一杯兰陵酒,神情不变,面色清明:“不清楚,我没见着他。”
崔洛娘笑得不怀好意:“哎哟,怎么连七娘你都不知道郑十一郎去了哪里啊?”
高玉面带羡慕地看着李清禅仰头又是一杯酒。
李清禅对着崔洛娘微微一笑,装作没听见后者的调侃。
郑芸瞧着李清禅的神色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哪儿不对劲。
瑶娘手中的团扇点了点李清禅:“七娘,你还是少喝点吧,要是被你父兄发现了可有你好受的。”
这酒后劲儿是有些大,李清禅听话老实撂下酒杯,转而支着脑袋逗弄身旁羞答答的小女郎。
“不知娘子名讳是?”
卫窈莫名觉得自己好似被纨绔调戏的良家女。
“回……回清阳县主,奴叫卫窈。”
这是卫窈见到的头一个皇室成员,心里不免提心吊胆。
李清禅啧了一声,伸手抓住卫窈的手:“叫什么清阳县主,怪生疏的,叫我七娘吧。”
卫窈抬眸,撞进女郎水盈盈的明亮双眸。
离得近些,卫窈便能看见李清禅裸露在外的细腻肌肤,以及她身上那股混着酒香的清香味也愈发浓厚了。
卫窈无端觉得心慌,眼神不知往哪里放,嗫嚅叫道:“……七娘。”
李清禅满意地笑了,四周的女郎不知为何也都笑得花枝乱颤,流苏、步摇缠在一起,叮当作响。
唯卫琼一人扶额,无奈叹气。
郑曦踏入回廊,第一眼便看到人群中的李清禅。
艳若桃李的小娘子俯身握着身边少女的手,不知在对她说些什么,惹得少女双颊发红。周边围着的女郎们也都在起哄,案几上的茶杯倒了都没发现。
郑曦盯着清禅看了会儿,见后者没有发觉,便收回目光,坐到对面郎君那一处去。
裴巽笑着拍了拍郑曦的肩:“十一郎来晚了,得罚。”
韦让、高绪等人也都拍手附和。
郑曦身着青色翻领长袍,腰束玉佩、脚踏长靴,黑发高束,身姿板正,笑着看郎君们七嘴八舌商量着如何罚他。
崔道言正了正头上歪斜的幞头,随手斟了杯茶放到郑曦面前,调侃道:“一会儿有你受的,他们等了你许久,坏点子多着呢。”
郑曦不置可否,似乎并不放在心上,目光四处转了转,又落在对面清禅身上。
此刻李清禅正哄着卫窈叫她姐姐,被卫琼一掌拨开:“七娘你可别再诱骗小娘子了,不然一会儿窈娘被你哄的不知东西,不愿同我回家了。”
卫窈躲在卫琼身后,伸手揉了揉发烫的脸颊。
李清禅撇嘴,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只能在刚回长安的卫窈面前过过当姐姐的瘾。
郑芸捧着青瓷茶杯安静坐在最边上,眼神左右在李清禅与自家阿兄之间来回扫视,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七娘同她十一兄闹别扭了。
多稀奇啊,郑芸心中感叹,先不说十一兄自小便处处让着七娘,就郑曦今日一早才同英国公夫人回到城中,这么半天时间,十一兄到底如何惹恼了七娘?
闹了半晌,李清禅方觉得肚子有些饿,一旁候着的使女连忙端上来一碗新鲜的樱桃酪,白玉瓷碗衬着红艳艳的樱桃,上面浇着乳浆,让人不禁食欲大开,清禅挽了袖子埋头吃食。
她自然感觉到了对面一直有人在看她,但清禅坚决不理会。
“就这么做!”
高绪同韦让一击掌,商定了给郑曦的惩罚,脸上笑容狡黠。
此刻回廊中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郑曦身上,后者却淡定自若,仿佛即将被罚的人不是他。
清禅慢悠悠吃完最后一口樱桃酪,嘴中满是樱桃的香甜味,喝了口明月茶压味儿,方才抬头看向郑曦。
郑曦与清禅四目相对。
韦让拍了拍郑曦的肩:“十一郎,一会儿长公主来了,你去向公主讨一盆今日赏花宴上的牡丹,如何?”
崔洛娘摇了摇头,同高玉道:“韦六郎同你四兄倒是一肚子坏水儿。”
在座的谁不知怀庆长公主最喜侍花弄草,今日宴中的几盆牡丹更是长公主花了好大一番精力才从洛阳花农那里得来的,让郑曦去讨长公主的心头好,怕是不太容易。
却不想郑曦点头应允了。
高绪哈哈大笑:“说好了啊,十一郎,一会儿可不准反悔。”
郎君娘子们很快又闹作一团,清禅手托香腮,望着对面的郑曦,她倒要看看,郑曦能不能从姑母那里横刀夺爱。
郑曦也看着清禅,唇角带笑。
荷风送香,清禅对着郑曦皱了皱鼻。郑曦挑眉,眸中带着疑惑。
郑芸看着两人之间的小动作,放下心来,看来不是什么大问题。
“长公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