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金陵

李伙头见她腿脚不便,这些吃食又汤汤水水的,就提出差人送到她房中。

霁司月却摇着头拒绝了,毕竟灵桃还在房中睡着,不方便来人。

李伙头心想司大人武艺高强,为人热心,又不摆官架子,当下更是对霁司月心悦诚服,殷切的拎来食盒,帮她盛装。

霁司月带着食物回到房中时,灵桃刚刚睡醒,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还迷糊着。

她瞧见霁司月正在桌边布菜,急急翻身下床,“哎呀,是我睡过时辰了。”

霁司月手上动作利索,已然收拾停当,灵桃拿起帷帽,说她去还食盒,霁司月连忙把食盒迅速装好,“我去就行,你先吃。”

话音未落,她已经冲出房间,动作快到灵桃怀疑她的脚是不是已经好了。

霁司月来到走廊,对面房门紧闭,江池云应当是还没回来。

她轻敲两下,无人答应,便轻手轻脚拉开一条门缝,探着头往里看。

江池云的房间和她的是对称结构,唯一不同的就是,江池云这里还多了一张案台。

霁司月瞧着左右无人,迅速闪身进入。

她把食盒放在桌上,转身要出去,又想到这人未必会动来路不明的食物,便走到案台前抽出笔墨,在纸上写下:“没毒,喝完记得把食盒送还给李伙头。”

她写好,压在食盒下面,归还笔墨时,却被案台上的其他东西吸引。

江池云案台干净整洁,不像行伍之人,倒像是文人学士。

各种卷轴,舆图,奏本分门别类码放整齐,毛笔一毫不乱,统一朝向右边,案台不大,却因为摆放设计得当,不显芜杂。

更让她惊讶的是,长条案台的另一边竟然摆放了一张棋盘,里面是还没下完的对局。

霁司月走近,发觉这是《棋经十三篇》中,前朝围棋圣手和当时帝王的一个残局。

局中黑白两子正激烈缠斗,黑子连接紧密,居于中部稳如泰山,白子则散落在外部,连成若有似无的气势。

白子和黑子看似实力相当,但是又都棋差一招,难分伯仲。

之前她曾和林修特地讨论过这盘局势。

这棋局现在是厮杀最烈的时候,但继续走下去却对白子大大的不利。

若是白子出击,本就零落的阵势便会更加散乱,容易被黑子以杀去杀;若是白子转而防守,则失去了呼吸相通的优势。

她记得,当时林修说,围棋圣手执黑子,对战当时的帝王,这是帝王必输的局,但是圣手不敢胜,皇帝也不肯输,才留以残局。

红棕色木盘上,黑白圆点交错其上,根据算子,下一步应是白子走。

“必输……”霁司月捻起一子,落在棋盘上。

白子看似松散,实则遥相呼应,在外部蓄势待发,虽然受黑子牵绊,但只要肯舍得以子换子,挖空对方的阵地,断开对方阵型,则可大获全胜。

是那个帝王,以残局为由,在给围棋圣手留颜面啊。

经她一番落子走子,局中局势已定,她垂眸,浓睫微颤,棋盘中她弃兵保龙,现实中,她一样可以舍弃自我,来掀翻这场政治骗局。

林修,咱们且走且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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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池云回到房中时,日头已经落山,这会儿暑气未消,他没有点灯,先摸黑把身上的衣服脱了,裸着上身感受江风的凉爽,胸膛也被江水映照出一道微亮的弧线。

虽然没有点灯,但他在夜中视力也极好,很快发现桌上多了一个食盒,旁边的案台也被人动过。

他抽出食盒下的纸,一眼扫过。

还是那个的字迹。

这人练得是工整楷体,行的是端庄秀逸的写法,但暗处却容与风流,笔力矫劲,应了那句“刚则铁画,媚若银钩”。

一双带笑的杏眼闯入他的脑海。

江池云来到案台边,看着已然破局的棋,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但这想法只存在瞬间,很快又被他否定。

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身体瘦小干瘪男人,白日里和军队汉子共事,晚上和私房丫鬟共枕,因着一点口角跟千户长打到衣服破裂,还能笑盈盈对他插科打诨。

和他心中高洁潇洒的人儿没有半分相似。

江池云抬手揉着自己眉心,觉得自己一定是最近太累了,才会异想天开,以为世上真有鬼神轮回。

此后几天,霁司月乖乖完成之前的惩罚,守了两天夜,其余时间大多数都在房中好好休养,和灵桃说话解闷。

陈小九隔三差五来给她换药,有时候她活动一下,也会自己到纪郎中那走走。

这些天浪平船稳,水急船速,船帆日里夜间都被吹的鼓鼓的,掌舵船夫高兴的告诉大伙儿,再有两天便可到金陵了,这可比他们原本计划的要提前了足足七天呢。

霁司月刚拆了脚上的绷带,在甲板上活动筋骨,听到船夫这么说,登时兴奋极了,恨不得马上就到才好。

抵达金陵那日,金陵太守薛顺一早就等在来江东渡口。

薛顺身着苏绣锦袍,站在江边,七八个家仆跟随在他左右,见船来了纷纷帮忙拉纤下锚,薛顺则登到船上,直迎到江池云跟前儿,哈着腰寒暄,江池云正常回礼,他却好像得了什么大恩典似的,激动的脸上肉都在颤抖,又差遣仆人来帮忙把将军的行李物品送到金陵最好的酒楼厢房去。

江池云制止薛顺,他们到金陵只是简单补给物资,再带上粮草后就出发了,并不在金陵城中过夜,一干人等还是住在船上。

“不知道何事能开仓取粮呢?”江池云问。

“嗨呀,粮食早就帮大人都取出装箱了,现在就在积谷仓中等着运来呢。只不过因着城东临江潮湿,积谷仓都建在城西,运到这来,恐怕得到夜里了。”薛顺面露难色。

“这天黑办事不牢靠,将军要不还是在金陵城内住一夜,明日再搬吧。”薛顺说,“将军也尝尝咱们江南的酒菜和美人呀。”

江池云瞥了薛顺一眼:“我带的兵从没有不牢靠的时候,就今天搬。”

是以,江池云带了半队人马,到城西搬运押送军粮,霁司月留在码头,和剩余的半队人看守船上的饷银和炮台。

“前面带路吧,薛大人。”江池云道。

薛顺撩起袖子擦了擦脑门晒出的汗,应声上前开路。

十天前,他收到了京城中张洛寄来的一封信。

信中说,让他找机会毁了江池云这趟押送任务,至于具体怎么做没有明示。

薛顺在金陵做太守多年,浸淫为官不正之术,对怎么坏了江池云事倒是没有烦恼太多,酒肉色财,他江池云只要是个正常男人,就总得吃一样吧。

压在他心头的是那信的最后一句,若是事成,日后少不了他的好处,但是若不能事成,那他的官职也就别想再做下去了。

他这个太守之位是从张洛手中买来的。

这么多年,朝廷几次清缴贪腐,查办卖官鬻爵,张洛次次无事,甚至最近几年他还是带头督查的那个。

对于张洛的实力,薛顺心里清楚,张洛若是想要收回他的太守官职,也是小事一桩。他做事最讲究不留把柄,但是在张洛这,他只能乖乖被拿捏。

薛顺在前面闷头带路,表面上一言不发,心眼却一起在运作,如何坏了江池云的事,但责任又不能摊在他这个金陵太守的身上,他这十天来每日都在为之准备。

他刚才特地上船,就是为了看看,船上有什么能为他利用的,这不就让他碰着了,船上有个将士在小船上指挥士兵们清点物资,脾气忒差,还时不时斜眼怒视大船这边。

定云将军心性坚韧,但他的手下可不一定如他那般刚正清明,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踏下船的那一刻,薛顺已经差人去探听打点了。

不管江池云是什么监督总司还是什么三品将军,这次得让他狠狠栽个跟头才行。

码头旁,苏景恒和霁司月坐在江边草地上。

按照之前薛顺的说法,江池云一行人回来要是夜里的事了,这会儿还是下午,辰光尚早,苏景恒提议去金陵城里逛逛。

他兴冲冲的对霁司月说:“金陵富饶秀美,是江南最山明水秀的地方,而且听说这里的女子也要比京城的更温婉可人,咱们一起去城里瞧瞧,一个时辰就回来,这边有千户百户瞧着,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霁司月拔了根草杆儿叼在嘴里,她对什么江南美女可没有兴趣,不过对于书中描写的千荷万碧,绿鸭戏水的江南春光向往不已她倒是想要亲眼看看。

只不过赏玩风景和朝廷钦命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让灵桃和小九陪你去吧,我在这走不开。”霁司月说,她自己不能去,就想让灵桃和陈小九两个孩子能跟着放放眼量。

苏景恒却不乐意:“那两人怕我,丫头胆小如鼠,小子唯唯诺诺,让他们和我一道跟坐牢差不多,我和他们一起也没什么趣味。”

他又缠着霁司月磨了好半天,但霁司月死活不松口,最后苏景恒佯怒留下一句都不去我自己去,谁稀罕你跟着,拂袖而去。

霁司月心知他不是真的恼了,轻笑出声。

苏景恒才走不久,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来到霁司月月旁边。

“小的是薛太守的家丁刘全,太守知道大人要在这里等着,怕大人干等着无趣,着小的来给大人送点玩意儿,大人解闷用。”

说罢不等霁司月回答,刘全拍拍手,两个小厮带着一队歌妓出现在岸边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