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妈妈颈上的伤口很深。
颜叙能分辨出那是自己动手形成的伤口，只是大多数人做不到她那样，像求生一样迫切地赴死。
希尔问出问题的那一刻，监控视频的弹窗就悬在希尔面前，在他视而不能见的咫尺之间。
希尔妈妈掩在白布下的瘦长轮廓，散出只有颜叙能够看到的柔和光晕。
希尔追问的，牵挂的，那个人的死亡，就映在他含着希冀的眼睛里，像是两泓泪光。
——她没有回去。
——她不会好了。
——她就在你眼前死去，但你看不见她。
也许多年以后，知道了此时此地的真相，希尔会埋怨他。
但此时此刻，颜叙由衷庆幸，这一幕，希尔看不到。
一双手突然斜插进来，把希尔从颜叙的怀里抱走，放进儿童座椅。
颜叙的腿上没有知觉，却依然觉得怀里一轻。
乔楚揉了揉希尔头顶柔软的金发，“放心吧，你妈妈肯定能好好的。”
“对，”颜叙难得没有反驳乔楚，反而跟乔楚狼狈为奸，“她会好好的。”
颜叙从小就没有父母，放在他自己身上，他早就习以为常。
或早或晚，希尔也会习惯这一切。
一边想着，颜叙的手指却不自觉地轻抚上自己颈侧的位置，指尖在擦过某一点时，下意识徘徊停驻。
指腹之下，一颗小巧的朱砂痣鲜红似血。
脸颊上忽然触到一点温暖的柔软，颜叙不看也知道是乔楚，习惯性地抬手抓开对方戳过来的手指。
乔楚在手指被拉开之后，反握住了颜叙的左手。
轻柔包裹上来的掌心温热，十指修长，却也有着女性特有的纤柔。
永远裹挟着一整个人间喧嚣的女流氓，难得连呼吸都沉沉静静，凑近颜叙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别难过。”
语气几乎是温柔的。
颜叙的视线掩饰般地固定在面前的操作屏上，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否认什么。
也没再急着抽回被握住的手。
这种感觉莫名有些熟悉，像是很多年前的某个时刻，曾经也有一个人，像这样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跟他说，别难过。
车窗外街景飞驰而过，像是时光倒流回溯，旧日重现，然而记忆幕幕如新，没有一帧能找到那个曾经的人。
一时间他想起初见时，乔楚说的那句话：“咱们情定三生，缘定三世，两心相悦，天作之合，生结连理枝，死亦同棺椁。”
颜叙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鬼扯。
颜叙留在灰卷毛身上的监控，总共支撑了五分钟不到。
这也不稀奇，连山茶花旅馆那种掏钱就能住的地方还有监控设备屏蔽设施呢，月夜茶室这种一看就不干不净的地方屏蔽的手段肯定更强更多。
刚刚短短一段监控的内容透露了足够多的信息，颜叙那2000星币花的很值。
装监控的时候，颜叙还不知道自己会收到希尔送给他的记忆芯片。
现在倒是正好可以作为验证，看希尔给他的东西到底有几分可信。
旁边的乔楚正在拆月夜茶室里大堂经理送给他们的东西。
袋子里面是一只可以压缩内容物空间的礼品盒，这种盒子一般都能装下比它外观体积大很多的东西，只在外壳上标有解除压缩后的实际尺寸，导致曾经有一段时间经常被用于行贿受贿。
乔楚见到盒子之后兴致勃勃，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亚子，“亲爱的，你看这盒子，说不定有意外惊喜。”
颜叙正在检测希尔的记忆芯片里有没有什么远程监控程序或者病毒，一个眼神也懒得给乔楚。
乔楚按下解除压缩的按钮之后，礼品盒放大成一个二十寸行李箱的大小，打开之后，里面分门别类放着满满当当的小衣服，小鞋子，小帽子，卡通水杯等等。
一只毛绒智能泰迪熊睁开了眼睛，自己从箱子里坐起来，看到乔楚之后识别了几秒钟，随即发出憨厚可爱的声线 ：“下午好，可爱的小公主，我叫泰迪，我们一起来玩儿捉迷藏吗？”
乔楚：……
颜叙在旁边轻笑一声：“Surprise~”
泰迪熊此时也检测到了颜叙的存在，小脑袋不太顺畅地转过去看着他，“下午好，可爱的小王子，我叫泰迪，我来考你一道题，一加一，等于几？”
颜叙：……
乔楚这回笑得比颜叙夸张多了，直接笑倒在颜叙腿上。
“泰迪，我好想你啊。”希尔看见泰迪之后，自己解开了的安全带从座位上跳下来，把泰迪抱在怀里。
“泰迪也想念希尔，泰迪想和希尔一起玩儿。”泰迪也回抱住希尔。
乔楚满心期待的“意外惊喜”，里面都是希尔的行李。
很显然，大堂经理跟希尔妈妈是一伙儿的，早就憋着要把希尔送人。
就是不知道娃娃脸咬死了不让颜叙接触希尔妈妈，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欲擒故纵。
回到卡特琳娜安排的住处，费格斯已经等在房间门口。
见到乔楚手里抱着的孩子，费格斯一点儿都不惊讶。
“少将，夫人为您准备了参加今晚开幕仪式的礼服。”费格斯欠身一礼，“希望您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替我谢谢卡特琳娜夫人。”
颜叙进屋之后，费格斯带来的侍者们鱼贯而入，按着颜叙的指示把衣服、皮鞋、袖扣等等一系列物品的盒子搬进去。
乔楚也抱着希尔一道进了房间。
进门之后，乔楚就把希尔放在了地上——她只是不想让小鬼继续腻着颜叙，对小鬼本人并没有太大兴趣。
小鬼刚被放下来就又跑去颜叙身边，将怀里的泰迪举起来面向颜叙，“泰迪，这是希尔的爸爸。”
颜叙把希尔手里的泰迪拿开，摸着他的头，“希尔，我不是你爸爸，你叫叔叔或者哥哥都可以，但是不要叫爸爸。”
希尔的精神力又有不稳定的趋势。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颜叙，重新把泰迪举到颜叙面前，“泰迪，这是希尔的爸爸。”
颜叙微微蹙了蹙眉。
情况已经很明显，希尔的坚持并不是小孩子不懂事那么简单。
颜叙不再坚持，在找到这孩子精神或者智力上的问题之前，只能由着希尔随便叫了。
待费格斯和仆人们离开，乔楚仍旧留在颜叙的房间没走。希尔坐在颜叙旁边的地毯上，跟泰迪玩游戏。
颜叙随手拿起茶几上一只黑丝绒盒子——里面是一副领针，金色的领针造型简洁，做工精致，“你不去陪着卡特琳娜吗？”
“不去，”乔楚走过去，打开放在地毯上的最大的那只盒子，“你现在的状况，穿衣服也不方便，我留下来帮你。”
颜叙：……老子信了你的邪。
“不用你帮忙，我自己可以。”颜叙打定主意，在乔·女流氓·楚离开之前，绝对不去换衣服。
晚上的拍卖会八点开始，现在五点刚过，颜叙准备先吃个晚饭——他其实倒无所谓，主要是希尔。
门口有人按门铃。
乔楚正要去按门口的对讲，颜叙直接喊了声请进。
门应声而开——是菲尔德。
坐在地上玩的希尔随着菲尔德进门也抬起了头。
见到来人，希尔立刻兴奋地从地上爬起来，抱着泰迪，炮弹一样冲到菲尔德面前，却克制着没有撞上菲尔德，而是堪堪刹住了车，随后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爸爸！！”
颜叙和乔楚亿脸懵逼：？？？
这孩子是见个男的就叫爸爸么？
菲尔德笑着摸了摸希尔的金脑袋，蹲下身和他视线相平，“希尔，想安叔叔了吗？”
“想！”
颜叙和乔楚对视一眼，因吹斯汀。
菲尔德抱了抱希尔，随后像是有些费力似的，撑着自己的膝盖慢慢站起身，“你刚刚发消息给我，说让我帮一个孩子检查下身体，说的是他？”
颜叙微微点头，“对。你认识这孩子？”
“认识——”
菲尔德刚说了两个字，忽然克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弯着腰咳得没完没了，上气不接下气，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
颜叙早上的时候以为菲尔德咳嗽是因为受了外伤，现在看来应当不是。
以卡特琳娜对菲尔德的重视，如果菲尔德真是受了伤，就是把肺叶捅成个筛子，这会儿也该治得差不多了。
等菲尔德咳嗽完，希尔伸出手扯了扯菲尔德的裤腿，“爸爸今天会死吗？”
菲尔德像是习惯了这些，随口地应了一声“不会”，又在希尔脑袋上揉了一把，“今天死不了。”
颜叙：……
你们这些当爸爸的究竟怎么教育孩子的？
“这孩子身体不太好，一直是找我给他看病，所以他的情况我倒是都了解，你把他交给我就好。”
菲尔德掏出帕子掩着嘴，说两句咳两声，颜叙眼尖地看见帕子上有血迹，但菲尔德似乎并没当回事儿。
“你生病了？”颜叙出于礼貌关心了一句。
菲尔德咳得嗓子有些哑，“嗯，肺癌晚期，没事儿，过两天就能死透——不是，过两天就能好透了。”
颜叙：……
菲尔德这个嘴瓢得有点儿虎。
他算是知道希尔一开口就问人今天死不死的毛病是跟谁学得了。
星际时代，癌症早就不是绝症，稍微正规点儿的诊所都有能够彻底清除癌细胞的治疗仪器。
彻底根治癌症的基因疗法也有很多，效果好，副作用小，对于菲尔德这个整天跟基因打交道的首席研究员来说，就像治个感冒发烧一样简单。
颜叙不知道他这看着像是放弃治疗的样子是几个意思。
“留下来在我这儿吃个饭吧。”颜叙邀请道，“顺便聊聊希尔的事情。我让人准备了些吃的送过来，你可以再要些别的菜。”
沙发上被衣服和配饰的盒子堆满了，菲尔德没地方坐。
然而屋子里算上他总共三个成年人，颜叙腿脚不方便，乔楚一心憋着让菲尔德抱着希尔赶紧走，菲尔德只能自己搬了张椅子坐下，“没什么不行的，正好我也想找你聊聊。”
说完，菲尔德瞥了一眼旁边盯着他不错眼珠儿的乔楚，以眼神示意颜叙——
这人是不是要先请出去。
颜叙犹豫了一瞬。
他相信乔楚暂时不想杀他，但不图他性命，不代表乔楚跟着他真的是全无所图。
乔楚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你们不用遮遮掩掩的，不就是银桥医院拿孤儿做人体实验的事情吗？”
颜叙挑眉看向乔楚，目光锐利，“你知道？”
乔楚凑近颜叙的耳畔，压低的嗓音依旧好听，字句之间却缠着丝丝缕缕的委屈和埋怨，“亲爱的，只允许你在我们的定情信物上装监视程序，不允许我反过来破解你的光脑吗？”
颜叙：……
神TM定情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