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经过详细的检查和几次会诊之后,刘海珍的手术时间终于确定下来了,前一天下午,护士就过来把她的头发全剃了。

陈雨叶又跟老师请了假,专门来医院陪着妈妈。

到这个时候,刘海珍反而一点也不紧张了,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了,她头上戴着女儿给她买的兔子毛线帽,瞧着还有点儿滑稽。

她还有兴致说别人的事儿呢,“前几天,隔壁病房有个年轻小伙儿,也是做了类似的手术,听说恢复的可好了。”

陈雨叶好奇,真个儿去了隔壁看了看,的确是很好,虽然头上还带着引流管,但精神瞧着真不错。

“妈,您指定也那么好。”

刘海珍点了点头,“是,我也这么觉得。”

虽然如此,陈雨叶晚上还是留下来陪床了,她妈一遇到坎就容易睡不着觉,多少年的老毛病了。

但出乎意料,刘海珍不到十点就睡了,睡得特踏实。

第二天上午,乔建安早和乔程阳早早就来了,八点半,刘海珍被推进了手术室。

整个手术持续了四个多小时,下午一点钟,终于结束了。

刘海珍此时还是昏迷状态,陈雨叶看着妈妈有些发黄的脸,以及插在她身上的各种管子,忍了很久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廖主任安慰她,“别哭了,你妈妈的手术很成功。”

陈雨叶知道她此时不应该哭,她应该高兴,可她真的管不住自己,没人知道,其实从决定让妈妈手术,她也是悬着一颗心的。

昨天晚上,她妈妈睡得很安稳,她却几乎彻夜未眠。

上一世,妈妈没做手术,所以很快就走了,但倘若这一世妈妈做了手术,但手术过程中没能撑住,比上一世更快地走了,或者手术中发现肿瘤不是良性的,即便做了手术意义也不大,因为很快会复发。

无论哪一种,对她都是无法弥补的遗憾,以及自作聪明的惩罚。

这件事其实就是一场无人知晓的豪赌,赌的不是钱财,而是她妈妈的命,还好她赌对了。

陈雨叶此刻很开心,很激动,同时又万分后怕,还夹杂着几丝说不清的委屈,她拿着手帕擦泪,但眼泪越擦越多,总也止不住。

刘海珍术后被送到了重症监护室,和普通病房不一样,最多只让两名家属入内,赵婶子和乔建安都进去了。

陈雨叶还在走廊里痛哭,一张小脸都哭花了。

乔程阳在旁边看着很是心疼,但他没处过对象,上学时关系好的女同学也没有,工作后和女同事也都不熟。

最重要的是,他并没有这么一个爱哭的妹妹。

乔程阳不知道该怎么劝她,眼看她躲在角落里哭到不能自已,瘦削的肩膀颤动着,让他想到暴雨天飞不动的蝴蝶。

他走上前,掏出自己的手绢,递过去说,“雨叶妹妹,别哭了,阿姨手术成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雨叶哽咽着点了点头,但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

乔程阳觉得有些棘手,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哄她,“雨叶妹妹,你别哭了,如果你不哭,我可以答应你三件事儿。”

这其实是他以前哄弟弟的招数,后来因为程辉那小子胃口太大,早就不用了。

陈雨叶泪眼朦胧的问他,“真的吗?”

乔程阳点头,“真的,随便三件事儿都可以,只要我能做到。”

***

刚做过开颅手术的病人,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苏醒过来的,短则一两个小时,长则四五个小时,甚至更长也是有可能的。

虽然这都是正常情况,但这种等待真的太煎熬了。

晚上八点,刘海珍终于醒过来了,她最先看到的是女儿哭肿的眼睛,她用力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本来还想抬起手摸摸女儿的脸蛋,但她的胳膊上绑着输液管。

她的声音又低又哑,“雨叶,乖,妈妈好了。”

陈雨叶点点头,“对,妈妈好了。”

乔建安的眼睛也有些湿润,“海珍,你不舒服就不要说话了,你放心,一切都有我在。”

术后才醒来是不能吃东西的,连水都不能喝,赵婶子用棉签沾了点水,给她润润嘴唇。

七天后,刘海珍从重症室顺利转到了普通病房。

过了立冬,四九城就变冷了,今年冷得格外快,西北风成天呼呼的刮着,有时候风里还夹着沙尘土,出门都必须穿棉衣戴帽子和围巾了。

小雪这天,一大早就飘起了雪花儿。

刘海珍经过二十多天的治疗,终于可以出院了,吉普车缓缓驶进燕来胡同,然后停了下来。

她不用人搀扶,自己下了车。

眼前的院子还是原来的院子,今儿天不好,没有晾晒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以前看着齐整不少,她住的三间厢房也没有变样儿,门前一点儿杂物也没有,收拾得很干净。

大杂院的邻居也还是那些人,听到车响,有好几个出来热情的跟她打招呼。

但是她的心境变了。

几年前,她和女儿搬到燕来胡同,听说她死了丈夫是个寡妇,有很多人给她介绍对象,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其中也有各方面条件很不错的干部,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她都是一口回绝了。

有人开始说她眼光太高了。

再后来,她的过往被揭穿了,大家看她和以前又不一样了,是啊,一个女人再漂亮,活得再好,但倘若被男人遗弃过,那立刻就变得身价大跌了。

有些不要脸的人竟也敢打她的主意了。

幸而乔建安时不时会来,碍于他的身份,敢上门来打扰她的人渐渐没了,但风言风语也多了起来。

特别是外人看来,孤男寡女一直有来往,却并不结婚,这让他们觉得不正常。

各种各样的离谱传言都有,尤其是在她生病之后。

刘海珍这么多年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错的明明是陈仁华,是他无情无义,是他遗弃了她和女儿,为什么鄙视和白眼却要她来承担。

她虽然愤怒,却不敢反抗,她一直压抑着自己,小心翼翼的活着。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得了脑瘤这种病,本来就只有两个月的寿命了,却能治好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上天都在帮她。

她绝不会像以前那样懦弱的活着了。

刘海珍每天都早睡早起,每天按时吃药,每天都听黄梅戏,高兴的时候还跟着唱几句,每天都很开心。

赵婶子变着花样的做各种滋补的汤,因此恢复的很快,比之前明显长肉了,脸色也变得红润多了。

剃掉的头发还很短,但这让她显得格外年轻。

有好事儿就有不太好的事儿,期末考试之前,学校组织了一次摸底考试,陈雨叶考得很差,全班一共四十多个学生,她考考了倒数十几名。

刘海珍本来对女儿的学习从不做任何要求,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恢复高考了,院里下乡的知青都回来了,只有一个找了工作,其余几个都窝在家里学习准备明年的高考呢。

这些先不说,就说雨叶的同学,后院的周丽娜考了个第三名,隔壁毛家的小儿子,据说成绩很不错。

就连无线电厂工会的大姐来给她送工资,也提到了孩子的学习呢,十分自豪的说自家闺女儿学习都不错。

明年都很有希望上大学。

相比之下,她的女儿的确有点差了。

这天吃过晚饭,刘海珍坐在沙发上织着毛活儿,看着女儿在做卷子,可能有些题目不会做,又是甩刘海,又是皱眉,期间还翻看了无数次课本。

好不容易做完卷子了,她又拿出高一的教材来看,还很认真的把一些内容抄写在本子上。

和同龄人比,刘海珍文化水平不算低,她当年是上了高中的,但高二的时候,恰好国营纺织厂招人,而且是行政岗,就去工作了。

她看出来了,陈雨叶这是基础不行。

刘海珍觉得,很有必要找个人给女儿补补课。

隔了一日,乔建安来看她,司机老徐虽也跟着来了,但坐下喝了杯茶就走了,说是去办什么事儿。

赵婶子向来十分有眼力架,躲到外头小厨房炖汤去了。

外面寒风呼啸,天气预报今天夜里还有大雪,但屋里生着炉子,还是很暖和的,刘海珍注意到,她的建安哥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样。

头发像是新理过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青茬都没有,身上穿得是制服,很显然是特意熨烫过了,板正得不行。

这么一收拾,还真显得格外精神。

她笑着说,“建安哥,今年雪可真多,这都第几场了。”

乔建安点了点头,“是啊,下雪天路滑,你可千万别出门。”

刘海珍指了指桌上的桂花糕,“前几天看到桂花干了,不用白白搁着可惜了,就做了这个,好久不做了,有点硬。”

乔建安拿起来一连吃了两块,“还是那个味儿,好多年没吃上了。”

他俩相识,是在南京桂花飘香的九月,好上之后一起去看电影,刘海珍每次都不忘带两块自家做的桂花糕。

“我多做了些,你带回去给程阳程凯程辉他们都尝尝。”

“成。”

往常乔建安是有很多话的,会详细的询问刘海珍的各种情况,也会主动把自己的事儿说一说,但他今天却罕见的沉默了。

刘海珍并不是个话多的人,而且从未主动跟乔建安提过什么要求,但这次是为了女儿,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建安哥,程辉学校考试了吗?”

乔建安养孩子从小就是粗放型的,饿不着冻不着就行了,更多的就不太有了,他只知道乔程辉学习是很不错的,但具体情况是不了解的。

“应该考了吧,回去我问问他。”

刘海珍说,“程辉那么聪明,肯定是头几名,雨叶是真愁人,她考了倒数,可真是丢人呐。”

乔建安虽然现在能摸枪打仗,也能提笔写写文章,但其实是大老粗出身,他并不怎么看重学习,也不觉得学习不好有什么要紧。

他第一次领会错了刘海珍的意思,“雨叶说没说过毕业以后要干什么,军医院这几年每年都招收护士,再就是文工团也招人,或者直接去部队基层锻炼也不错。”

刘海珍笑了笑,“我还没问过她,眼瞅着放寒假了,能不能让程辉给雨叶补补课啊?”

乔建安没想到是这事儿,满口答应,“行啊,这有什么不行的,那臭小子成天惹事儿,让他教一教雨叶正合适。”

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聊天也聊了,眼看着到了饭点儿,他却还不走。

刘海珍其实已经猜到了,或者说,这些天她一直在等,“建安哥,你是有什么事儿吗?”

乔建安盯着她说,”海珍,你的病也治好了,咱俩,是不是往前走一步?”

刘海珍笑了,一对梨涡若隐若现,“好啊。”

“你敢娶,我就敢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