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起了雾,隔着花窗往屋外瞧,只能望见一片苍茫。
桑芷练剑归来,换了身衣裳,才要出门去吃早饭,无意间一眼撇出窗外,登时在原地怔愣半晌。
直至听见廊下传来一阵又急又重的脚步声。
片刻后房门被敲响,有人高声喊:“桑师妹!桑师妹!”
桑芷回过神去开门,险些与正匆忙拍门的来人撞在一处。
“宗衡师兄,出了什么事?”桑芷侧身让开,做了个请他进去的手势。
宗衡并不进去,只站在门边,眼神倏忽闪躲,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脸上因为刚刚跑得太急,显出不正常的潮红,混着薄汗,有种醉酒的憨实感。
“不是不是,我就是得了个消息,猜你会感兴趣。”
桑芷能下山的机会并不多,她主修符术,未达金丹前自保能力太差,悟道真人以及邱景与林霜似都不赞成她太早下山,因而桑芷并不了解山下的世界,大多的信息都来自于同门们的口口相传。
宗衡是初尘剑宗这一辈的佼佼者,下山次数多,又有一副好口舌,往常桑芷就爱拉着他给自己讲故事,久而久之,宗衡已经成了桑芷的第一情报人。
宗衡一说,桑芷果然瞪大了眼睛,颇有些八卦意味地放低了声音,凑到宗衡身边,急切地询问道:“什么消息?好师兄,别钓我胃口了,快说快说。”
宗衡立刻伸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是桑芷与他一贯的暗号,只要一方先噤声,剩下的事情便畅所欲言。
桑芷果真立马安静下来,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宗衡。
“今早来了位姑娘,哭着跑到芜水门来求助,说自己正是前两日血式那件事的当事人,被已经……”宗衡横掌在脖颈前,歪嘴伸着舌头,“——了的那四个人,从望星城拐卖到叶落城来的。那姑娘说是有高人救了她,还引她来芜水门求助,指名要我们初尘宗的人庇护。”
“真的么?”桑芷左右顾盼,确定周遭没有人经过和偷听,再一次压低声音,“什么高人啊,真要修为高强,对付几个筑基就不用使血式了,这不明显是谎话么?”
宗衡也跟着压低声音:“可不是,只是她的确毫无修为,吐露的其他事情也对的上逻辑。师兄已经传信去望星城了,这期间我们必须得护着她。”
桑芷撇了撇嘴,不知是因为那句“护着她”还是别的什么。
初尘剑宗应芜水门邀请而来,提前出发到达叶落城,在试剑论武开始前才会前往江阳。这期间初尘剑宗弟子编入芜水门的巡逻队伍中,同时也与芜水门弟子共同修炼。
宗衡并不清闲,掐着点过来与桑芷讲完八卦,又聊了两句,便又急匆匆地离去。
送走宗衡,又稍稍收拾了自己,桑芷赶去前堂用早饭。
她并不是剑修,因着师门缘故辅修些剑术护身,实际上并不需要与邱景这些正经剑修一样天不亮就起床练剑,每每练完剑已经过了辰时。
修者金丹后开始辟谷,但桑芷才升金丹不过两月,尚未来得及,因而还是日食三餐。
此次试剑论武桑芷并不参加,只是跟随下山观战,算是另类的历练。
符修一道讲求天赋,有的人日学一符,有的人穷尽数年不得其法。可以说没有天赋寸步难行。
桑芷于符修一道勉强算是有天分,但到了金丹符术也不过是刚入门。此次初尘剑宗要她前来试剑论武观战,也正是让桑芷见识其他符修的风采,盼她能有所体悟。
桑芷踏进前堂的门,还没闻见早饭的香味,就看见了正在红木圆桌前慢条斯理吃花卷的白榕。
“真晦气。”桑芷小声嘟囔,毫不掩饰地翻了个大白眼,转身就要走。
“桑姑娘。”白榕却温声叫住桑芷。
她眉一挑,眼波流转间是说不出的温婉勾人。
说来也奇,白榕的相貌分明平和清浅,却总有惑人的效果。
桑芷装作没听到,边走边说:“哎呀,今天真是倒霉啊,太没胃口了。”
没等白榕再开口,人已经一溜烟跑没影了。
芜水门内错落分明,桑芷离开前堂,出了借给他们暂住的别院,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便沿着长廊一路往前,掠过一路浮华,不知不觉间便到了这几日邱景与芜水门弟子探讨要事的地方。
她自讨没趣,望着紧闭的大门撇撇嘴,正想绕路去别的地方逛逛,就听见那扇门“哐”的一声从里面打开,先出来个穿着芜水门的门派服饰的弟子,紧接着又有个素衣黄裳的女子跨出来,再然后便是芜水门的大弟子周群渡和她的大师兄邱景。
桑芷就立在廊下一个惹眼的位置,几人一出门就瞧见了她。
邱景有些惊奇地挑起半边眉,问:“今日怎么有闲情出来逛了?”
“我腿又没断。”桑芷没好气道。
邱景只叹了口气:“近日我事务繁忙,没空照管你,别出去乱跑。”
桑芷说:“是吗?我还以为您是贵人多忘事,忘了自己还有个师妹了。”
“好好说话。”邱景斥道。
桑芷便转过身去,高高地仰起头表示不满。
邱景便没了主意,只好退一步:“出门可以,注意安全。”
言毕,领着几人快步离开。
人一走,周遭又瞬间静下来。鸟雀呼晴,蝉鸣阵阵。
望着邱景离去的背影,桑芷出神片刻。
在以剑为立宗根本的初尘剑宗中,桑芷是个异类。
她很少与云上山的弟子交流,也很少朋友,剑修之间讨论剑技心决,她只能抱着那把朴素得丢进剑堆就再找不回来的长剑蹲在一边,以朱笔或手指一遍遍地画着繁复的符文。
纵使她的师兄师姐们爱她护她,她同样尊敬她的师兄师姐们,可是归根到底,桑芷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邱景是桑芷在云上山为数不多信赖的人。
幼时桑芷痴迷于符术,他的父亲,初尘剑宗的一位长老,其实并不同意。她哭哭闹闹,整日撒泼打滚,才换得她父亲松口。
可云上山的大多前辈并不精于此道。
原本桑芷是入不了悟道真人门下的,她的天资只能算得上不错,远远比不上邱景和林霜似。
是当年十三岁的邱景在山上御剑,听见桑芷的哭声,下来询问得知了事情经过,回去告知悟道真人,求情破格收了桑芷。
于是那年已经八岁的桑芷拜入悟道门下,成了悟道年纪最小的徒弟。
后来悟道常年闭关,桑芷的剑术都由邱景与林霜似指导,每每练完剑,她都抱剑坐在小竹林的石头上,看师兄师姐练功。直至夕阳西下,远方天色透红,邱景上前来接过她手中的剑,与林霜似一人一手牵着她晃晃悠悠下山。
只是如今,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桑芷自讨没趣,在芜水门内四处转了转就溜达出了门,等再回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
前堂人尽散,只余丁点半残的烛火,犹在风中苦苦支撑着。
桑芷呆站片刻,抬脚正要走,却被身后一声讶然惊呼止住了步伐。
蝉声聒噪,吱呀吱呀地叫个没完。
桑芷被闹得心烦意乱,回头时半点好脸色也没带,细长的柳叶眉在眉心紧紧皱成一条湍急的小河,像骤雨前欲来的山风,下一刻就要狂乱地呼啸。
一转身,却见面前正站着白日时跟着邱景从屋里出来的素衣姑娘。
桑芷上下打量对方,得出结论:“你并无灵力,不是芜水门人,是今日来寻芜水门帮忙的那位么?若是找周群渡周师兄,他不在这里。”
白日见到邱景时,桑芷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结合宗衡的消息,很轻易便能猜出来人的身份。
“小仙长。”对方这样称呼桑芷,紧跟着微微屈膝躬身,见了一礼,“我并非来寻周仙长。我听闻小仙长今日与邱仙长闹了不愉快,又并未在晚膳时见到你,就自作主张留了些饭食,在隔壁候着。”
桑芷脸上刻意收敛的不耐之色又重新显露出来。
这倒是很稀奇了。
初尘剑宗的人尚且想不起来她,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反倒过来献殷勤。
她歪着头,抱臂上前两步,与来人隔开一臂距离,再一次端详对方,片刻后却失望地退开。
“你身上有人特意下的符术,我看不清你身上发生过什么。”桑芷若有所思,“能想到这一层,以防我这样的符修的窥视,救你的人很聪明。”
孟凌州呼吸一滞。
“放心。”桑芷爽朗地一拍孟凌州的肩,嘴角勾起凉薄的笑意,“我不会告诉大师兄的,我也不在意你有什么目的,即便你有,在我眼皮子底下又能做什么呢?”
“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你背后究竟是谁?”桑芷吐气如兰,气息全喷在孟凌州脖颈处,“最好别让我知道。”
“仙长在说什……”孟凌州全身发僵,勉强笑道。
话未说完,桑芷已经接过了她手中的食盒,笑眯眯道了声“多谢”,几步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