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似一走,屋内就静下来。
红烛噼啪的爆燃声细小,此刻却被放大了无数倍。
长涧难耐地揉了揉眉心。
穿云凑上去,拿了剪子剪开灯芯,劝说道:“尊主,林姑娘那个脾性你也有所了解了,她不是个会害怕的人。”
虽然已经离开仙门许久,在这趟旅途中以缄默做伪装保护着自己,但不论是穿云还是长涧都很清楚,林霜似是骨子里透着坚韧的人,她决定了的事情,几乎没有回转的余地。
威逼利诱只会令她在风雨中挺直腰背。
没有人能让她折断骨头跪身臣服。
“尊主不想让她陷入险地。”穿云躬身侍立一旁,“是因为初尘剑宗的人?”
林霜似不适宜在外露面,更别说是在初尘宗的人眼皮子底下。曾经她最亲近的师兄妹如今齐聚叶落城,稍有不慎林霜似就会暴露,如果她独自行动,长涧没法护着她。
“多嘴。”长涧将书扣在案上,抬眸时眼里的锋芒如利刃出鞘,“柳承絮的情报呢?你也想跟林霜似一样躺着休息?”
穿云背后一凉,立刻认怂,竹筒倒豆子般将柳承絮新带来的消息事无巨细地交代出来。
“已经确定无疑,就在此次试剑论武上。”
长涧连日来的阴霾因着这个消息终于散开,露出久违的璀璨天光。他眼睛亮起来,染上星星点点发自内心的笑意,嘴角也不自觉地勾起灿烂的弧度。整个人一下子心情大好。
“很好,立刻吩咐下去,一切计划照旧。让崖落管好自己的嘴,敢泄露半个字,我就拔了她的舌头。”
穿云才要称是,长涧立马改了主意:“不,别把消息告诉她。告知风成匀、风成息,赶往江阳,接替崖落的事务,与牧歌汇合。”
穿云等了片刻,应声说好。
临出门前,穿云替长涧吹了其他的灯,步子都迈出去了,又没忍住回头问:“林姑娘那里怎么办?她若真的继续追查,帮还是不帮啊?”
屋内一下暗下来,唯余一盏孤灯摇摇欲坠。
穿云听见长涧哼笑一声,冷意十足道:
“不帮。”
林霜似回了自己的屋内。
沐浴过后去立柜中寻衣物,手指一一扫过置办时特意以她的偏好买下的素色衣裳,落在了一件梅子色的新衣上。
林霜似甚少穿着颜色鲜艳的衣裳,她穿惯了门派青衣,也偏好素雅,这条裙子在满柜子青青绿绿的衣物中突兀异常。
林霜似手指一顿,取了这件新衣换上。
她很少花心思在外貌上,幼时是因为一切都有家中为她置办,无需林霜似操心,后来上了云上山,初尘剑宗规定弟子穿着统一的竹叶纹青衣,也就没什么机会在衣着上分心。
因此后来反而是长涧看不下去,提过好几次让林霜似穿好看些,省的让认识的人见了,还以为是堂堂魔尊克扣底下人的月钱,叫她们连衣服也买不起。
他倒的确没有克扣林霜似的月钱,林霜似根本就没有月钱。
说的多了,见林霜似是的确穿不惯,长涧也就随便她,后来为她置办的新衣都是款式最新的素色衣裳。
其实她很适合艳丽的颜色,这话林霜似只从三个人口中听说过。
一个是她哥哥林雪如,一个是她师妹桑芷。
还有一个,是长涧。
林霜似的相貌本就不是温柔如水那种类型,她面部线条清晰凌厉,像利剑的刃,需要用最坚硬的砥石去磨砺它的美感。
长涧说这话时,正是她答应留在长涧身边那天,她跟着长涧离开暖香熏人的房舍,重新走入初春微寒的风中,在又冷又干的空气中重重打了个喷嚏。
长涧转身嫌弃地上下打量衣衫单薄的林霜似,大手一挥,让穿云送了件披风过来,劈头盖在林霜似脑袋上,将人捂了个严严实实,而后亲自带着她去挑衣服。
林霜似偏爱素雅,推拒了店家递来的娇嫩粉色,连选了好几样,不是白的就是青的,看的店家脸都要绿了。
长涧耐心坐等,还是店家凑过来悄悄说了句“小姐喜好与众不同”后,才懒懒地抬起眼,扫了一眼林霜似,又扫了满墙的衣物,指了件枫叶红的衣裳说:“何不试试这个?”
林霜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拒绝道:“我不爱艳色。”
长涧无所谓地“哦”了声,面无表情地感叹:“那可惜了,你应当很适合的。”
这二十来年,林霜似听过很多人夸赞她的美貌,众人将她的脸夸得上天入地,说这偌大一个修仙界估计再也找不出一个人的脸能够与她的媲美。林霜似并不认为自己的脸真的冠绝天下,比起相貌,她更希望别人能看见自己其他的长处。
可是太少了。
即使是在试剑论武上一举成名后,许多人提起她,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仍旧是:“她长得很美。”
林霜似不想这样。
但长涧与那些人不同。他站的位置高,在那个顶端的位置,只有别人阿谀奉承他,断没有他假惺惺恭维别人的份。
他不需要隐藏自己的恶劣,一切的疯狂偏执与狠辣恶毒都透露于皮相。
即使是这样,林霜似也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那种令她恶心的觊觎,那种垂涎三尺的下流眼神。
一次都没有。
所以林霜似才会在长涧提出让她以女侍的身份跟在他身边疗伤时,并未出口拒绝。
她在赌,赌长涧救她的目的出于善意。
赢了,皆大欢喜;输了,命里该绝。
她赌赢了。
天乾山。
林雪如熄了灯,合上书卷放回书阁的木架,起身离开。
才出了书阁的门,一只脚还在书阁里,便见门外站着个白袍小少年。他背对着林雪如,一袭白衣在月色下猎猎飞舞,像一节孤高而挺拔的青竹。
许是听见了声响,少年轻而快地转身,恭敬地朝林雪如躬身见礼,不急不徐地喊了声“师兄”,咬字清晰温吞,像山林间淙淙的溪流水。
来人腰间别着把长剑,重新放下手后,宽厚的手掌立刻又摆回腰间,虚虚搭在剑鞘上。
“白七师弟。”林雪如认出他,脸上浮现出个浅浅的笑容,“明日就要出发前往试剑论武,你还来藏书阁看书么?”
被称作白七的少年正是那一日赢下试剑论武名额的白盏吟。他生得很是精致,一张脸像是精心雕琢过的玉制品,细腻又动人,眉眼间隐隐透出三分疏离感,又像高山之巅常年不化的一捧雪。
白盏吟淡声说:“不是,我是专程来寻师兄的。”
林雪如诧异地瞪大眼,不敢相信这话居然是从这位师弟口中说出。
“什么事这样紧急。”林雪如引他登上前往寝舍的小路,“师弟可不是会深夜造访的人。”
白衣少年落后一步跟在林雪如身后,听了这话,脸上寡淡的表情也仍旧没变味,反而是颇为认真地问了个问题:“师兄当真认为,初尘剑宗的林师姐,是因为追击偷窃的贼人而失踪了么?”
林雪如骤然停步,猛然回首望向他。
白盏吟说:“师兄不必顾虑,这里只有你我。”
林雪如盯着他,白盏吟也毫不退缩,任由他打量。
最后林雪如败下阵来,他长叹一口气,似乎是想把近半年来憋着的气恼都一口气吐出来,然而叹到底,最终还是被深深的无力感占据着所有情绪。
“我当然不信。”林雪如颓然地垂下眼,“霜似是我妹妹,她是怎样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以初尘剑宗的解释,说她失踪是假,意指她联合贼人偷窃秘宝才是真。但她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白盏吟了然地点点头,“果然师兄也是不信的。”
他像是得到了某种答案,满意地翘起嘴角,那张脸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笑也生动起来。
“林师姐为人光风霁月,若她并未勾结外人,初尘宗为何要这样暗指她?师兄可想过?”
林雪如苦笑道:“自然想过。可霜似是悟道真人的亲弟子,连真人都不出面,我想不通。”
“问题就在这里。”白盏吟蓦然上前一步,带着山岳般千斤重的压迫力倾身,几乎是凑在了林雪如鼻尖,“师兄,悟道真人一步渡劫,早就不再管束弟子,常年闭关。”
他们都是聪明人,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林雪如手脚脱力,几乎要跌坐在地上,被白盏吟眼疾手快地搀了一把。
“真人也许根本就不知道林师姐的事情,传播消息的人也不会让真人知道林师姐的事。这件事,或许只是初尘宗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他们不敢让外人知道林师姐失踪的真正原因,为此甚至不惜嫁祸她。”
“只要问题出在师姐身上,就没人会将注意力放在初尘宗身上了。”
“甚至秘宝失踪,也可能是他们的谎言。东西丢没丢,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林雪如说到这里,蓦然想起来另一茬,眼中怀疑逐渐被震惊与愤怒占据,“那个只有三个人才能解开的封印。”
“师兄注意到了。”白盏吟语气终于起了波澜。
他们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坚定。
“这场戏的真正主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