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老鹰

当亨利二世退居希农城堡后,安茹父子的纷争事实上大局已定,但似乎一日不逼得父亲彻底认输求饶,理查便一日不肯撤军和谈,这使得一些贵族们对他颇有微词,认为理查对父亲的态度过于残酷,这于他的名声是一种损伤,也不利于他以后的统治。

当腓力二世来找理查时,他正在写信:“玛蒂尔达最近身体不太好,我得快些回阿基坦见她。”他没有抬起头,仍然在纸上奋笔疾书,“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要逼你父亲赶紧同意和约吗?”腓力二世问。

“不止。”理查的手停下来,他很快又补上了最后的落款,交代仆人寄给奥托后他重新坐了下来,“我从回到你身边后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他失去一切后在绝望中死去。”

“为什么?”腓力二世问,他是真的疑惑不解他为什么对亨利二世有如此强烈的恨意,“因为你母亲?”

“因为他曾经伤害我母亲。”理查说,他目光中浮现出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沉痛,“他打她的耳光,在她怀孕时寻欢作乐,把她的首饰和珠宝送给他的情/妇,将他打入地狱也无法偿还这些年我与母亲的分离。”

埃莉诺怀孕时,在他还没有出生,父亲还因为埃莉诺抛弃他投入亨利二世的怀抱中耿耿于怀时,他们原来也不是那么幸福。腓力二世感受到隐秘的快意,但明面上,他还是要安慰理查:“你的母亲并不在意罗莎蒙德的存在。”

“是啊,她不在意,可我在意。不论罗莎蒙德是想要彰显她的年轻貌美,还是真的有取代母亲的野心。”理查陷入了回忆,腓力二世察觉到他脸上有隐忍的痛苦,“当他带着那个女人来到圣诞晚宴时,我站出来驳斥他不应该让情/妇登堂入室践踏母亲的尊严,他呵斥我,打我,我拿起装饰的拐杖反抗,最后那个女人摔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难道......”腓力二世微微瞪大眼。

“对,她怀孕了,她本该有四个私生子的。”理查冰冷又残酷地说,“我犯了弑亲的罪,但我从不后悔,我恨我的父亲,恨我的兄弟们,当我们的父亲回过神后想要掐死我时,当他被母亲拦下扇她的耳光怒吼着说她没有管好她的儿子时,他们全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们从没有爱过我,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兄弟,直到遇到了你,腓力。”理查深吸口气,“那一年圣诞节后我就跟母亲回到了阿基坦,再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所以腓力,不要再劝说我和他和解了,我尝试过原谅他,可他不值得我这样做。”

“我不会劝说你。”腓力二世说,他起身,抱住了理查的头,“我们明天就去希农。或者,先去曼恩,如果我们劝说成功,没有什么比这更能令你痛快了。”

这一瞬,他心中的情感又再一次占了上风: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在他父亲还在世,他在普瓦捷的湖边看到正在弹奏里拉琴的理查时,他也曾经渴望自己能拥有一位理查一样的兄弟。

亨利二世这几天经常梦到他少年时的事,1149年,他十六岁的时候。

他来到了英格兰,又纵马奔向北方,从苏格兰国王大卫一世(1)手中接过骑士的册封,又在第二年从父亲手中接过诺曼底公爵之位,他来到路易七世的宫廷,向他宣誓效忠,也就是那次行程他见到了埃莉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最深爱也最痛恨的女人。

她满面冰霜,却仍光彩照人,亲吻她的手时他的心跳得很快,不禁抬起头想要看清她的容貌。察觉到他的目光,埃莉诺在短暂的怔忪后露出了笑容:“祝你好运,公爵。”她说,这是整个仪式中她最鲜活快乐的时候,当她绯红的嘴唇一上一下翕动他仿若被扼住了咽喉般无法呼吸,后来他对埃莉诺说,他那时候便想亲吻她了。

她是他最初爱上的女人,他的梦中情人,此后的一年中,他反复梦见埃莉诺,并在清醒后憎恨懦弱又无能的路易怎配拥有如此美丽的王后。得知埃莉诺离婚后,他便开始计划向她求婚,收到埃莉诺的信后他更是立刻放弃了攻打英格兰的计划不眠不休地狂奔到她身边,生恐晚了一天她就成了别人的妻子。

他们曾经那么幸福,是以即便他们的爱情已然淡化,得知埃莉诺背叛他后他仍然那般震惊与痛苦。如若他真的死在1170年那场重病中(2),他对人世只会有无尽的眷恋,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人生余下的十几年会活在如此长久的绝望中。

他梦见了死在摇篮中的威廉,梦见了在病痛中挣扎的小亨利,梦见了被马踩在蹄下的杰弗里,梦见了罗莎蒙德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最后他的梦境定格在十岁的理查脸上。“你不许伤害我母亲,不许践踏她作为王后的尊严!”他嗓音粗嘎,脸色涨红,可他还是瞪着他,眼睛亮得吓人,“哪怕你是国王,是她的丈夫!”

他一直不喜欢理查,小时候,他认为这个儿子过分强壮固执,将来不会是个令他省心的次子,长大后,他为理查执着于挑战他的权威耿耿于怀,不论是因为罗莎蒙德那个孩子,还是因为阿基坦,腓力和埃莉诺。他眼前又燃起了勒芒的熊熊大火,他彻底失败了。

“陛下,陛下?”他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定睛一看,竟然是威廉·马歇尔。“你回来了。”亨利二世虚弱道,从梦中醒来后,他浑身剧痛不止,身体、心脏和四肢都不听使唤,“我本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发过誓要效忠您到最后一刻,您还要为我主持婚礼呢(3)。”威廉·马歇尔试图通过玩笑来缓和气氛,“很抱歉,陛下,若我那日能在勒芒城外俘虏您的儿子,您的处境不会像现在一样困窘。”

“你只有杀死他的时间,而我没有告诉过你你可以这样说。”亨利二世摇摇头,他示意威廉·马歇尔扶他起来,喘了口气道,“好了,我知道,他们向我发出了和谈要求,扶我上马吧。”

“您现在的状况不适合骑马。”

“我死也要死在马上。”亨利二世厉喝道,这使得他很快连连喘气,脸色在惨白和涨红中交替,威廉·马歇尔只好为他披上盔甲,扶他上马。

当理查和腓力二世来到约定的地点时,亨利二世的虚弱已经无处隐藏,理查全程面无表情,反而腓力二世有些不忍,解下自己的斗篷示意亨利二世可以坐在地上。

“不用!”亨利二世拒绝道,他转而怒目瞪向理查,“告诉我你的条件。”

“支付腓力两万马克并宣誓臣服于他。”

“好。”

“把爱丽丝转交给一位我指定的骑士看管,等我从耶路撒冷回来后再把她交给我。”

“好。”

“确认我是你所有领地的继承人,并命令你所有的封臣们向我效忠。十字军将于明年大斋期出发,若届时你未来到韦兹莱集结,那你所有的封臣都将转而效忠我和腓力。”

“好,好,都好。”亨利二世低喝道,他有些好奇为什么理查没有再要求约翰加入十字军,但他已经没有思考的精力了,“我只有一个条件,把所有曾忠于我又背叛我向你们示好的人的名单交给我,我对上帝发誓,我绝不会原谅叛徒!”

“如你所愿,陛下,但你必须宽恕他们。”理查爽快道,他和腓力二世耳语几句,而后腓力二世走到他。“我会将这份名单送去希农,您可以派您的掌玺大臣来拿。”腓力二世的眼中有几分不忍,“您最好回到希农后再看这份名单,陛下。”

亨利二世重重哼了一声,没有理会他。

当会议结束,双方需互致和平之吻时,亨利二世已经无法保持坐在马上的动作,只能靠威廉·马歇尔的搀扶才不至于倒下。当理查走近他,敷衍地亲吻他时,亨利二世忽然拽住他的头发,用尽全身力气道:“天主保佑,愿我在有生之年完成对你的复仇。”

他死死盯着理查,他一生的恨意和愤怒都凝固在他双眼中,而理查根本不在意他的威胁,只同样低声道:“天主不会保佑你。”

理查与腓力二世骑马离去,而亨利二世终于不再逞强,允许仆人将他抬回了希农。“告诉我,谁背叛了我?”当他的掌玺大臣罗歇·马尔克厄尔回来后,亨利二世立刻挣扎着逼问他,“这不重要。”罗歇·马尔克厄尔不忍地请求道,“您不必在意这些背叛了您的人,为了您灵魂的安息,我恳求您不要听这份名单。”

“不,我一定要!”亨利二世固执道,他很快狐疑地看着罗歇·马尔克厄尔,“难道你也背叛我了吗?”

“不,我发誓,我绝对没有。”罗歇·马尔克厄尔焦急地说,他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份名单,念了第一个名字,“爱尔兰国王,约翰·金雀花......”

约翰,约翰,头晕目眩间,亨利二世明白了为什么理查没有再要求他同意约翰加入十字军,因为约翰也背叛了他。“不要再说了。”亨利二世哀求道,他转向墙,他的私生子杰弗里抱着他的头,听着他的父亲猛力咆哮着,“我,亨利·金雀花,承蒙上帝恩典的英格兰国王,安茹,布列塔尼,阿基坦与诺曼底之主,当后人书写我的一生时,会比我真实的一生还要精彩,我是金雀花王朝的首位国王,二十一岁登基,统领着整个大西洋西岸,我能征善战,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为此公正,我夙兴夜寐,昼夜不息地奔波在我王国的每一个角落。我在十九岁时迎娶了我心爱的女人为妻,亚历山大,奥古斯都,亚瑟王,他们都从来没有拥有过如此美丽而传奇的王后。她给他生了八个孩子,但没有一个儿子!没有一个是他的儿子!”

“我宁愿死后彻底化为尘土,也不愿在生前忍受如此绝望而屈辱的孤独......”他彻底脱力,杰弗里试图给他喂一些水,而亨利二世只虚弱道,“不必了,不必了,你给我找一个画家来......”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亨利二世陷入了灼热的高烧与昏迷中,他失去了意识,什么也无法听到与看见,尽管他在说话,却没有人听得清他的呓语,1189年7月6日晚,亨利二世的生命终于走到尽头,他的衣服、珠宝和钱财都被看守他的仆人洗劫一空,当威廉·马歇尔和杰弗里主教赶来时,他们只看到一副亨利二世紧紧握在手中的画:

那是一副可称狰狞的画像。四只小鹰撕扯着一只老鹰的身体,老鹰的眼睛被其中一只最凶猛强壮的小鹰啄下,留下一个可怖的血洞,鲜血淋漓。

(1)大卫一世:时任苏格兰国王,亨利二世的舅公。

(2)1170年亨利二世曾生病并以为自己即将去世,故急于分配领地财产,并计划将自己安葬在利穆赞的格朗蒙修道院。

(3)亨利二世曾于1188年夏天将克莱尔的伊莎贝尔许配给威廉·马歇尔。

作者有话要说:亨二杀青,东征副本开启

明天可能会停更一天(旅游了没法用电脑),变数在于可能雨太大我就不出去玩了,望天(12点没更就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