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相救

毫无疑问,西北方向来的人正是高少怀。

裴氏剑门折腾出这么一摊子事儿,就是为了杀她寻仇,自是花了大心思布下重重陷阱,连门中最精妙凌厉的剑阵都拿了出来,誓要让她埋骨烟波山。

可高少怀成名多年,也不是吃素的。

她一人单刀,用三个时辰趟过九道陷阱,将裴氏十二个高手依着山势布出的剑阵杀了个对穿。

话虽如此,其实她下手一直都是非常克制的,每每出刀也只冲着对方的手脚关节,一不断人经脉二不伤人性命,以她在江湖上的风评来说,称得上是“温柔礼貌、宽和敦厚”了。

直到一个弟子气急败坏之下冲她吼出了一句话——

“大师兄当真是蠢货一个,竟把你这勾结魔道的妖女视为挚友,无怪乎落得如此田地!”

这话出口,周围短暂地寂静了一瞬,裴氏门人神色各异,一直表情冷淡的高少怀面色陡沉,忽然撇下其他人,一刀朝他挑去。

这一刀明显带了杀意,拂面春风凭空生出了冽冽寒芒,那说话的弟子倏忽变色,却被刀尖上的气势压在原地,一时竟动弹不得。

剑阵已破,以高少怀的武功,在场的这些人根本阻止不了她,瞬息间惊呼四起,飞散的雪尘中,绯衣女刀客已经杀到蓝衣剑客面前!眼看着那一刀就要削断他的咽喉,她却忽然变了招。

“度春风”雪白的刃口轻飘飘地擦过他颈侧,那弟子浑身的汗毛都奓了起来,五官竟有一瞬间的扭曲。

高少怀堪堪压住了杀念,心头怒意却未有稍减,“度春风”仿若她心念的延续,携着一点飘渺的寒光落到那弟子持剑的右手上,一刀挑断了他拇指的经脉。

短剑“当啷”坠地,她垂下眼皮,目光冷冷的,看不出情绪:“今日我且废你一只手,往后若再让我听到你出言不逊,我定杀你。”

那弟子习剑十余年,一身的功夫有半数在右手上,拇指飞溅出的血光迷了他的眼,他怔怔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晌,忽然怒骂一声,不管不顾地朝高少怀攻去。

裴家这些人都是好手,个个年纪不大就已经有了江湖中寻常二三流的水平,高少怀以一敌众又有意留手,一路杀来不是没有受伤,此时她一身半旧绯衣上血迹斑斑,打眼一望就跟织了暗花似的。

但她刚出江湖就能斗败一众少年高手,更是在苍茫山武道会上和裴氏剑门这一代最优秀的弟子打到百招开外最终取胜,这些年几经厮杀,武功之高根本不是这些弟子能比拟的。有剑阵加持合众人之力这些弟子与她相斗尚且勉强,更何况此时剑阵已破,一时间裴氏众弟子多少有些迟疑,只有那被高少怀废了一只手的弟子动作最快,赤红着双眼一剑捅向她胸口。

高少怀无意杀人,尤其无意杀裴氏剑门的人,眼看着剑风即将临体,她掐着分寸一挥手,打算逼退他。

就在她即将震开那弟子时,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剑从天而降,那是听到惨叫怒骂的裴二哥及时赶到,抓住高少怀挥手时身侧的一处空门,一剑朝她颈间削去!

千钧一发之际,高少怀腰身陡然后折,筋骨分明的脖颈擦着裴二哥后发先至的一剑堪堪避过,然而此时那弟子的一剑也逼到了近前,裴二哥一击落空身形下坠,胸口致命之处正亮在那剑尖的去路上!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

眼看着裴氏二公子马上就要死于“内斗”,高少怀手腕一翻,“度春风”悄然滑入衣袖,她就着这个仰面后仰的动作,单手抓住裴二哥的肩膀,手臂带着他凌空划出一道利落弧线,同时单腿抬起,足尖落在那弟子右肩上,轻飘飘地一点就将那弟子推出了一丈有余。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抓着裴二哥避开来自自己人的“明剑”,高少怀迅速把他撂在地上撒手后退,一连退了三步才站定,远远看着裴二哥。

大概是心心念念多了,甭管是仇人还是情人都能生出几分心有灵犀,几乎在她看过去的同一瞬间,裴二哥也带着恨色朝她看来,四目相对,高少怀沉默片刻,叫出了他的名字:“裴琛。”

“多年未见,高女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心狠手辣。”裴琛冷笑一声。

高少怀没有否认也没有反驳,又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问:“你抓的人呢?”

“你自己死去黄泉路上找吧!”仇人相见,只有裴琛分外眼红,他勃然色变,提剑朝她攻去。

难道他已经把人杀了?

不祥的猜测掠过心头,高少怀不想和他缠斗,飘身后退。

不,不对,裴氏剑门的行事作风一贯是“只诛首恶,不累亲眷”,就算他们恨她入骨,也不至于因为她要了旁人性命。

他们信上写的地点是飞虹崖,裴琛方才也是从高处攻来的。

余光一瞟身后断崖,高少怀果断朝崖顶掠去。

裴琛没指望一句话就能唬住高少怀,见高少怀要走立刻欺身而上朝她逼去,同样的一双短剑,在裴玥手中已是轻灵利落宛如灵蛇吐信,在他手上则更添三分森然戾气,獠牙利爪一般咬向高少怀的后心。

高少怀怡然不惧,她浑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运起内力在树干上轻推一掌,身子从容地往一侧错开半尺,避开了裴琛含怒的一击。

裴琛当然不肯就此甘休,二人边跑边打一路缠斗到断崖上,交手之间足踏绝壁,稍不留神就会坠崖而亡。

高少怀的目的在于救人,而非和裴琛斗个你死我活,因而面对裴琛一下狠似一下的攻击,她只用指掌对招,“度春风”始终扣在袖中,靠着轻功身法边躲闪边朝崖顶攀去。

裴琛已是难得的少年才俊,十九岁的年纪已能跻身江湖二流高手,但高少怀早在沦为正道叛逆之前就已经是有名的一流高手,更兼所习轻功“萍踪万里”精妙绝伦,造诣颇高,尽管沉疴多年,速度仍比裴琛快出一筹不止。

率先攀到中段崖顶,高少怀一眼看到被吊在水潭上的卓潇,愣了:“怎么是你?”

她完全没想到这个所谓的“弟弟”居然是他,顿觉匪夷所思,脱口道:“你是脑花让人涮锅子吃了吗?跟着阿许居然也能被裴二给逮了!”

“高姐姐。”一眼望见高少怀身上的血迹,卓潇心里虚得很,“对不住,我又给你惹事儿了。”

“行了别废话。”高少怀懒得多说他,“我给你把绳子砍了,你自个儿游上来躲一边去。”

游上来!

卓潇狠狠打了个激灵。

就这么吊在水面上已经让他两股战战了,如果真给他扔到水里,他大概只有“两眼一闭,当场去世”这一条路可走了吧?

说话间裴琛也到了崖边,正一剑朝高少怀刺来,高少怀则踩着水面到了卓潇眼前。卓潇莫名不想和她坦承自己怕水,眼看着高少怀袖中流出一道寒光,他连忙阻止:“不忙不忙,我不会水,高姐姐先对付那姓裴的吧,我多挂一会儿不妨事儿的。”

剑气直指后心,高少怀迅速判断出自己顾不上把卓潇放下来弄到安全地方去,果断转身迎上了裴琛——这一剑她想躲容易,但若是她躲了,卓潇怕就要被穿成人肉串了。

“成,那你且挂着吧,等我打完再说。”刀剑交击的嗡鸣里,她从容不迫的声音落入卓潇耳中,卓潇却没应声。

他有点发怔。

女人穿着一件古怪的广袖劲装,转身的瞬间衣袖如裙摆一般绽开,绝顶的轻功之下,她身形轻盈得像掠过天空的飞鸟,又像从枝头飘落的凌霄花。

她毕竟是江湖人,真要说起来其实远不像卓潇在家时常见的公子闺秀那般讲究——鬓发精致、环佩玲琅、衣袂藏香,这些她都没有,可在错身而过的刹那,她略有些褪色的绯红衣摆在卓潇面前拂过,血腥气下隆冬风雪中沾来的冰霜气味迎面扑来又转瞬即逝,卓潇忽然就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高少怀没想到这种生死关头这姓卓的小子居然还有空起色心,确定了她这位“弟弟”还活得好好的,她专心应对起裴琛来。

她挥刀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风流,明明手中握着的是不知饮过多少鲜血的凶器,姿态却如顶尖的书法大师提笔落墨,克制而潇洒、豪迈却从容,刀光随着她每一个轻描淡写的动作泼洒开来,竟比云端初升的明月还亮。

卓潇远远望着她的背影,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一幅画。

但高少怀对面的裴琛就没这等“雅兴”了。

高少怀的攻击看似并不凌厉,实则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曼丽的“明月光”下锋芒暗藏,那刀光仿佛是活的,只要裴琛有一丝破绽就能从那罅隙间悄然淌入,落到裴琛的身上。

可她偏偏又不伤他。

每次刀锋即将划开裴琛的皮肤时,高少怀都会变招,“度春风”削铁如泥的刀刃每次划过,都只在他身上留下一线浅痕,甚至都没怎么见血,泛白的刀痕下只微微沁出一点浅淡的红色。

这种毫不遮掩的有意相让对裴琛来说不啻于羞辱,他本就不是高少怀的对手,此时急怒交加,手上剑招顿时乱了,更是很快就左支右绌,被高少怀一路撵到了悬崖边上。

眼看着自己即将落败,裴琛把心一横,竟是不再防守,运足仅剩的内力将手中的短剑朝卓潇掷去!

一口气用尽,他脚下步法一乱,顿时从山崖间跌落下去,高少怀上血色骤褪,她猛然朝悬崖下扑去,甚至都没顾上回头看一眼。

危机临头,卓潇用尽全力把身子往下一扽,飞来的利剑擦着他的手腕削过,麻绳在血光中断开,卓潇连反应都没来得及就坠入了潭中,被水流卷裹着滚向崖边。

飞瀑的轰鸣声中,他靠着惊人的毅力活生生把惨叫憋成了闷哼,身子不受控制地砸向刚刚抓住裴琛、正单手扣着岩缝吊在绝壁上的高少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