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还颇有自信的隋珠看了两眼那泥泞的地,也开始皱眉了。
就这样直挺挺地跳下去,确实滑倒的几率比较大。
这身裙子隋珠还是很喜欢的,要是污了又是可惜。
思忖过后,干脆姿态大方地伸出了手道:“那你给我搭把手吧。”
隋珠想的本是扶着寒霁的臂膀借个力,没想和他发生什么过于亲昵的肌肤接触,但手刚一探出去,就被寒霁径直握在了掌心……
隋珠首先感受到的是冰凉,仿佛包裹着自己手掌的是一块寒冰,而不是一个正值青春的矫健儿郎的掌心。
毋庸置疑,她是温热地,像一团暖阳握在手中。
寒霁很早就好奇这女郎的手了,看起来白且软,还那样小一只,寒霁偶尔看着就想知道摸起来是什么感觉,是否和看着一样柔软。
现在如愿了,寒霁将那团白软握在掌心,心也软得不可思议。
“你的手没长骨头吗?”
那厢,隋珠还未从自己被寒霁摸了手的事实中回过神来,就感觉到身子一轻,整个人从车驾上被拉下来。
站定后,那人睁着一双欲求解惑的澄澈双眸,大拇指故意在她手背上摩挲了几下,问出了这样一句奇奇怪怪的话。
起先,隋珠一头雾水。
谁的手不长骨头?
那岂不成了一团软肉?
但没过几息,隋珠便反应过来了,寒霁似乎在说她的手……
柔若无骨。
这般轻佻孟浪的话,偏生这家伙还是一脸正经的模样,好似他真的就是问了一个无关风月的问题。
这便难倒了隋珠,她动了几次嘴,都没有发出声音。
是斥责这个一脸正色的少年轻狂无礼还是好声好气地向他解释自己的手为何软得没骨头?
隋珠好像都做不到。
两相倾轧下,随着干脆不管了,抽回自己的手,忍不住横了少年一眼,提着裙子闷声不响地去了小溪边洗漱。
首次遭到冷遇的寒霁被女郎那反应搞得愣了愣,尤其是临走时那一眼,看得自己心惊肉跳的。
也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寒霁只是将女郎那最后含羞带煞的眼神在脑海中过了好几遍,才堪堪结束。
他始终没有等到刚刚那个答案,但寒霁已经不在乎了。
不过随性而发的话,现在想来自己也是可笑。
整整半日,两人都没有说过一句像样的话,寒霁本身就话不多,而隋珠因为晨间发生的事还在别扭着。
于是,直到马车终于离了荒郊野岭,行进到了一处叫扶蓝的小县城中,二人才将将说上几句热乎话。
到莱州山高路远,几乎每到一个县城,二人都要下来采买一番。
不光是吃喝,还有衣装用度。
隋珠渐渐接受了寒霁每到一个地方便买新衣的习惯,因为受现实所迫,一直奔波在路上的隋珠没法去将衣裳洗净然后晾干。
在衣饰上,隋珠已经朝着奢靡的方向一去不复返了。
昨夜落了一夜的雨,天气似乎也开始转凉了,隋珠想亲近一下这雨后沁人心脾的凉气,特地没有戴上幕篱,亦步亦趋地跟在寒霁身后。
青石街道上人来人往,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空气中飘散的都是暖暖的烟火气。
一家馄饨铺子里飘出的香味勾起了隋珠腹中的馋虫,寒霁看出了女郎面上那抹蠢蠢欲动,二话不说叫了两碗馄饨。
馄饨铺子是一家老夫妻经营地,为人很是淳朴热情,馄饨分量也很是可观,可观到让眼大肚皮小的隋珠又剩了不少。
虽然可惜,但肚子发胀的隋珠确实吃不下了,撂下碗就要作罢。
这时,对面轻轻松松吃了一碗馄饨的寒霁瞥了眼她碗里的馄饨,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隋珠心口一跳,想起了在邙山时他总是吃掉自己吃不完的鱼,生怕他在这人声鼎沸的地方干出什么,连忙护住了自己的碗道:“不行。”
只是简单的眼神交流和隋珠一声铿锵有力的不行二字,两人便进行了一场快速的交涉。
瞧着女郎护食的姿态,寒霁也就打消了先前的念头,但紧接着他瞧见女郎宁愿剩在那浪费也不允他插手,寒霁心里堵了堵。
这女郎变了。
寒霁兀自在心里下了定论,像是有些不高兴。
买胡饼的时候,隋珠看见旁边有个糖炒栗子的小摊,刚要过去买些带着,就看见不远处疾驰而来一批人马,深色衣袍,腰挂长刀,皆是一副寻常武士打扮……
本只是被那动静引过去看一眼,却不想那为首一人的面貌叫隋珠怔了怔,紧接着脸色惊变。
正巧寒霁买完了胡饼糕点,见女郎呆立,刚想开口,就瞧见女郎攥住了他两个胳膊,将他身子转了一个方向,几乎将自己完全缩在了他怀里……
身后,几匹骏马带起的劲风拂在背上,马蹄声呼啸而过。
……
出了扶蓝县后,马车又进入了城郊地带,满眼的青葱绿意与鸟雀啾喳。
这样的环境,本是那女郎最喜欢的时刻,现下却像是中了邪一般,闷在马车里不出来,半天也没听个声。
“你不出来透透气吗?”
寒霁破天荒有些无聊了,敲了敲车壁,对里面喊了一句。
不多时,竹帘颤动,乌发雪肤的美貌女郎从竹帘后露出了一颗小小的脑袋,气色萎靡地看了看外面的一片苍绿。
“还是不了,我今日……”
“今日那几个人,你认识?”
隋珠整个人蔫了吧唧的,拒绝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寒霁直白不带拐弯的话截了过去。
隋珠神色迷茫地瞧着眼前的少年,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她心里装了太多的苦闷,却苦于从无人倾诉。
寒霁这样一个游侠,会愿意听她废话吗?
不知是不是对方的眼神出现了一丝少见的柔软,隋珠像是得到了鼓励一般,嘴巴顺着心意开了口。
“方才那一队人,打头的是我父王的典军亲卫……”
自小在川阳王府生活,隋珠对于这位时常跟在父王身后的典军亲卫也算有几分印象。
似乎姓赵,很得父王的器重,就连王妃对其也是客客气气的。
隋珠记得他,主要还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和亲队伍出发那日,隋珠从他眼中看见的怜悯。
没错,这整个王府内,就连父王都不会怜悯她,但一个典军亲卫却会怜悯她,多可笑。
今日在扶蓝县瞧见这位赵典军,隋珠很意外,又很害怕。
她害怕是朝廷那边知晓她还活着,特意让人来拿她,继续将她锁在和安公主的囚笼中不得自由。
想到紫都中那位高坐明堂,虽面上笑着,但眸中漠然的圣人伯父,隋珠便觉惶惶。
“父王?”
少年诧异的声音打断了隋珠的思绪,伴着马车咕噜咕噜的声音,她又听到对方继续发问着:“你不是皇帝的亲生女儿?”
也不惊讶寒霁猜出了些许,隋珠将脑袋靠在车壁上,目光有些放空。
“是啊,我哪是什么真公主,我只不过是个宗室县主罢了,川阳王才是我父亲。”
寒霁御车的动作放缓了些,抿着唇问道:“既然你不是他的女儿,他为何还要将你送去……和亲?”
将这个词从脑子里翻出来,寒霁从未有过弯绕的心思有点不理解。
突厥要的是公主,又不是县主,皇帝这般不是在蒙骗别人吗?
隋珠看着少年那张不得解的面孔,心里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生存环境让他连基本的政治手段都不懂。
但隋珠也乐意跟他解释,毕竟现在与人说说话她都会惬意些。
“因为谁都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去侍候草原上的蛮夷,皇帝是九五至尊,自然更不舍他的亲生女儿了,所以挑了我去……”
女郎说着自嘲的话,却是眉眼带笑的姿态,寒霁看在眼里,第一次觉得人的笑也是会刺眼的。
“那你父王就愿意了?他不是七州王吗?”
大夏诸王,乃至先朝,都是以一州封之,但隋珠的父王川阳王则是个例外,因其随先帝开创帝业所立下的赫赫战功,被破格连封了川阳道七州,故此称为川阳王。
战功煊赫,权势滔天,这样一个人,想护住自己女儿不去和亲,在外人看来是相当容易的,甚至是在隋珠看来也是如此。
可现实就是那么残酷,她那位战功煊赫的父王甚至没有为她说上一句话,只是在她出去拜别时神情波澜不惊地说了一句保重……
现在想起,隋珠仍觉满心冰凉。
“你不晓得,我在家不受宠,父王不太喜欢我……”
寒霁听得一阵拧眉,甚至有些不明白这女郎为何不受她父亲喜爱,虽然总是弱唧唧地,但她长得好看,性格也讨喜……
隋珠好像打开了一个闸门,一股脑地将心里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尽数倾吐出来,也不管寒霁有没有听进去了,此刻,她需要一个倾听者。
“整个紫都都说,我父王是被迫娶得我阿娘,为了我外祖父能够掏钱出来作为征战的军饷,人人都说,若不是这样,我父王那样公侯之子的身份,定然不会娶我阿娘那样的商贾之女。”
“因为士农工商,商贾纵使拥有泼天的富贵,在士族眼中还是低贱的,尤其是在紫都人的眼中,一个小小莱州商贾之女,竟能嫁进即将问鼎中原的霸主之家,就连父王也很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