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当空,山峦寂寥,耳畔只余孤雁声声鸣。
邙山,中原与突厥的边境,此时,一披红挂彩的婚仪队伍正踽踽穿行于这座贯通着中原与胡人的山脉。
送亲队伍前呼后拥,绵延数十里,舆服御物,珍宝琳琅,又有宦官侍御数百人,赠送甚盛。
从上空俯视而下,草木葳蕤间,仿佛灵蛇于其中蜿蜒。
夜越来越低沉,仲夏的暑气也较白日里褪了不少,叫随行的郎将们大松了口气。
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这些出身行伍、火力旺盛的糙汉子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盔甲都扯了,但理智于前,他们只能继续忍着,顶多嘴里囫囵骂几句这操淡的天!
他们是和安公主的送亲军卫,负责将他们国朝的公主平安无虞地送到突厥,那个跟他们拼杀了数十年的胡人手中……
尽管嘴上不说,但作为护卫家国的大好儿郎,看着他们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公主被送到那蛮夷之地,他们时常也在心里可惜。
这种怜惜,次次都会促使他们看向那被护在队伍中心、雕金饰玉,繁复华丽的婚车上。
那便是和安公主,被当今陛下钦点为公主,以身安社稷的人。
为何是钦点?
只因这和安公主本身并非陛下亲女,乃是川阳王长女,一位生母为商户女,生来不得宠的宗室县主罢了。
先皇龙御归天前,曾与突厥战了一场,但因为王祚初期,国力未盛,两方战了个两败俱伤,也正是那场战役,先皇心力交瘁,病倒在归途中,乃至人还没到都城乾安便忽地去了,仅留下一纸诏书,令太子承晖继位。
皇权交替,内忧为上,朝廷暂时再顾不上那可恨的突厥人,而是忙着在新一轮的政权中汲汲经营,以求在新朝中站稳脚跟。
而突厥那边也没讨到好,与中原一战后,突厥可汗最为青睐的大王子横死战场,突厥内部生乱,两个野心勃勃的王子竟趁着可汗病重之时,将一个勇猛善战的突厥一分东西。
从此,东突厥与西突厥与中原成三角之势,明争暗斗不断,时而合纵攻伐中原,时而分崩离析,互相侵蚀。
一晃眼这样的局势持续了九载,给中原皇室带来了无数的麻烦。
直到左相献计,以远交近攻之法,拉拢更远的西突厥,许之以重礼,共抗东突厥,中原才开始占据上风!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中原太给西突厥脸面,竟让其有了尚公主的念头。
大夏如今的陛下年近膝下子嗣颇丰,但仍不愿将亲女远嫁突厥,也许是心根本瞧不上那蛮夷部族,又或者单纯是怜惜家中女儿,亦或者是为了试探他那个蛰伏多年的二弟,当今天子大掌一挥,当即点了川阳王嫡长女为和安公主,和亲突厥。
和安公主,光从字面上,便能让天下百姓感受到他那份祈求和平安宁的心,获得赞颂声一片。
就这样,县主李隋珠的命运便被天子一言定了,甚至没有受到其父川阳王的一丝阻挠。
长夜寂静,纵使只是一声清浅的叹息,在这样静谧的天地中也是如此明显。
礼部尚书严公一摆手,送亲队伍停下,他看了眼周边怪木丛生,杂草丰茂,高声道:“就在此处扎帐吧……”
“是!”
随行郎将们大声应是后,手法熟练地开始清除周围杂草,开始设帐。
军汉被练出的速度不可小觑,还没过一刻钟,一朵朵行帐便拔地而起,礼部尚书严公见状,赞许地点了点头,朝着中央那华美的车架行去。
“贵主,行帐已设好,还请贵主移驾……”
站在车架外,严公拱手行了一礼道。
“严公客气了,和安这就过去。”
礼部尚书话音刚落,华美的车架中便飘出一道柔婉又清嫩的女声,如林间雀鸟在枝头啾喳,又如美人指尖不经意流露出的靡靡琴音,叫人听进耳朵,神思都是一清……
严公未说话,只是给了一旁侍候打扇的宫人一个眼神。
四个宫人谦卑颔首,以示明白。
车架微颤,少顷,车帘被宫人拨开,只见一身量纤细,着大红色刺金婚服,头戴衔珠赤金凤冠的女郎扶着宫人的手缓缓而下。
少女大红的嫁衣繁复美丽,裙摆的金凤随着走动蹁跹欲飞,金线在月华下偶尔散出耀目的光彩。
如云的发髻上,冠着一只华贵精巧的凤形冠,凤首处衔着一颗圆润透亮的东珠,颤巍巍地垂在少女饱满漂亮的额前,使其平添了几分娇贵。
甫一下车,旁边执着长柄扇的四个宫人立即围了上去,前后各两扇,交叉而遮和安公主玉面。
由礼部尚书领着,公主身姿端雅,婷婷袅袅地走进了大帐。
无论是郎将们还是随行仆从,在公主经过时,都屏住了呼吸,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
偶尔有几个靠后的、性子不够沉稳的郎将会忍不住抬头偷偷看一眼他们即将远嫁的公主。
只见美人那微侧的半边脸如海棠醉日,其美丽难以言明。
那几个郎将看得痴了,直到公主袅娜的倩影消失不见,被兄弟锤了一拳,才堪堪醒过神来。
“这般俊俏的贵主,竟要送去给那群蛮夷糟践,实在是痛煞我也!”
以为兄弟会嘲笑他没出息,但听到得却是这样一耳朵话,年轻的郎将深有体会地点了点头,一道捂着心口附和着……
篝火被点起,一为烤炙食物,二为驱逐山中野兽。
……
属于和安公主的大帐内,隋珠正端坐于榻上,面上挂着平静又得体的笑,看着宫人们的身影忙忙碌碌着,神态娴静温柔。
但若是细看,怎能看出,那双圆润剔透的美丽眼眸中,盛满了空洞与茫然,那是一个漂泊无依的人才该有的眼神。
可她现在不就是浮萍一片吗?
伯父不愿让他的女儿嫁到千里之遥的突厥,便要她这个宗室县主去,可叹她娘亲早亡,父王也从不正眼瞧她,无论她做得多好,都讨不了一丝来自父亲的疼爱。
隋珠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父王第一次来了她的小院,却是告诉她自己被定为和亲公主的人选,即将远嫁突厥,媾和中原与外族。
父王的眼神是如此的冷静,与他说话时,那黑沉沉的目凉薄地骇人,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自己的长女,而是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皇命不可违,隋珠唯一的倚仗不愿意为她争取分毫,那隋珠也只能接受自己的命运。
那日,她惯常露出谦和又娴雅的笑,强忍着胸腔中的悲戚,浅笑盈盈地将川阳王送走了,独自品评她即将到来的命数……
“饭食已好,贵主用些吧?”
负责她膳食的宫人素娥将烤好的肉块和随行带着,刚刚加热过后的胡麻饼一道端来,轻声劝道。
心绪不佳,加上一路上舟车劳顿,隋珠的胃口一直都不是很好,大多时候一日只食一餐,今日照例是没用午膳,素娥有些着急。
贵主本就不是个丰腴的,这半月来的舟车劳顿更是清减了不少,虽然看起来有种弱质纤纤的美,但素娥总觉得丰腴些才健康。
她双手捧着食案,祈求般地看了一眼榻上坐着的娴静美丽的贵主,语气略有些焦急。
隋珠被眼前这个叫素娥的宫人打断了思绪,她这才看过去,目光木然地落在那胡麻饼上,辗转了几番道:“我知晓了,将饭食放下出去吧,我会用的……”
给了一个保证,隋珠挥了挥手,染满了口脂的唇娇而艳,叫素娥不由自主瞥了好几眼。
这盛极的姝色终究要被倾覆了!
想起临行前那位姑姑见了和安公主的说辞,素娥先前不懂,但半月来随身伺候公主,她渐渐懂了。
她若是男子,定将贵主这般的玉人儿捧在手心,哪会将其送到草原上蹉跎,死生终不能回归故土,只能盼着南飞的雁将自己对故国的哀思寄回。
素娥是宫里遣来暂时照料和安公主的婢子,按照常理,等翻过这座山,她便会随着郎将一道回到紫都。
和安公主很奇怪,她没有带一个贴身婢女,只是孑然一身地过来了,清清冷冷的。
大漠孤烟,连个贴心的婢子都没有,往茫茫岁月,和安公主又该如何度过?
贵主虽和顺娴雅,但她仍旧不敢多问,垂首安静地走出了大帐,和几个关系好的宫人庆祝着明日即将到来的归家。
素娥走后,大帐中便只剩下隋珠一人,她双肩肉眼可见地耷拉了些,眉目间也少了几分活气,只木木地吃着宫人刚刚送来的饭食。
其实隋珠一点也不饿,但她知道,错过了今晚,以后她再也尝不到这独属于中原的味道了。
一口一口将饭食吃完,就连那碗平时都喝不干净的杏仁粥都喝了个精光……
肚子有些胀,但隋珠却没来由地觉得有些踏实。
帐子空间很大,却让她无端觉得空旷与寂寥,此刻,她很想出去看一看月亮,毕竟过了今夜再看到它时,便不再是中原的月了。
但隋珠不是那些宫人,她行动受到拘束,不能如宫人一般在附近游荡。
夜深人静,她枯坐着,毫无睡意,想着就这样迎接黎明倒也不错。
篝火的噼啪声还在继续,但随行的郎将与仆从皆已入睡,天地间唯余仲夏的虫鸣和时不时响彻山林的野兽清啸……
那是狼的声音,隋珠记得,在刚进山的时候,郎将们击退了一小队狼群,还将那些狼吃下了肚。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啦开文啦!
为了让男主早日登场,零点过后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