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朝露要做公主伴读的消息传到听波馆时,卫定儒正为了冒充嫡姐的事教训卫朝露。
“这可是欺君罔上。要是往重了说,是杀头的大罪!”卫定儒看着面前期期艾艾、戴着面纱的卫朝露,叹息不止。
“为父就是将你宠坏了,才叫你这么不知轻重,敢在夏宫里造次!”
卫定儒虽然是在呵斥,但语气还是和蔼的。
在卫丹钟面前,卫定儒总是冷着一张脸,极尽严苛;可到了卫朝露面前,卫定儒就狠不下心去教训她了,也不舍得罚她下跪。
卫定儒还记得,曹氏怀朝露那会儿,他身患大病。
卫老太太请了个灵验的道长来做法,道长掐指一算,说:“有福星降临,自会冲淡卫大人的病气。”
随后,朝露呱呱落地,卫定儒的病果然一天天好起来了。
再加上卫朝露活泼灵动,与拘谨木讷的大女儿不同,长得又像曹氏,卫定儒便格外娇纵她。有什么好吃好穿的,都先紧着卫朝露。
卫朝露低着头,眼眶红红的,道不尽的委屈。
父亲的呵斥,她全然没听到耳朵里去。她正为祈元伤心着。
祈元对大姐姐崴脚的关心,像是针一般刺痛了她的心。
卫定儒也看出来,卫朝露正在神飞天外,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这时,吕嬷嬷来了。
她客客气气地和卫定儒行礼,念起了司徒皇后的的懿旨:“……皇后娘娘说了,要卫二姑娘去做福荣殿下的伴读。”
传完皇后的话,又留下了一些珠宝绫罗赏赐,吕嬷嬷就走了。
卫朝露惊喜异常,高兴地转起了圈:“太好了,这样我就能见到祈元哥哥了!”
但卫定儒的面色却沉了下来。“朝露,明天一早,你随我去青松堂,辞谢这桩差事。”
卫朝露的笑容凝固了。“父亲,为什么?”
卫定儒看着这个向来疼爱的女儿,头疼万分:“父亲是为你好。不这样做,你日后有的是苦头吃。”
他们卫家已经决定下景安王府的船了。这时候,朝露再和景安王扯上关系,那只会害了卫家,也害了朝露自己。
更何况,这个景安王,明明与他的长女订了婚,还要觊觎他的宝贝次女,品行实在是……叫他不齿。
卫朝露咬了咬下唇,眨着湿漉漉的眼恳求道:“父亲,就让我去吧!”
平日里,她一哭,父亲、母亲、祖母、大姐姐全都软了心,对她予取予求。
可今天,卫定儒却狠下心,坚定道:“不行。今天太晚了,明儿一早,我们就去见皇后。”
卫朝露很不情愿,却也不敢违抗父亲,只好低下头,不甘心地答应了。
……
这一夜,卫朝露缩在被褥里,眼泪都要流干了。
好不容易得到了能见祈元哥哥的机会,她不想放弃。
她捂着肿痛的脸颊,目光扫过桌上那一箱司徒皇后所赐的绫罗首饰,心里忽然涌现出一个念头。
父亲不让她去做伴读,那她就自己去。
明天天一早,她就动身去青松堂,向福荣公主请安!
……
天亮时,听波馆里乱成一团。
几个丫鬟都找不到卫朝露,急哄哄地跪在卫定儒面前,把脑袋磕在地上。
卫定儒负着手,阴沉面孔,质问玉兰:“玉兰,你怎么照顾小姐的?”
玉兰哭得满面是泪:“二小姐支开了奴婢,奴婢也不好违背主命。等奴婢回去时,二小姐就不在了,皇后娘娘的赏赐也不见了。”
听到这里,卫定儒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心底一阵头疼。
朝露不服气他的安排,自己跑去青松堂了。
不行。他不能放任女儿再和景安王府扯上瓜葛。
要不然,祈湛那头可不好交代了。
想到祈湛那阴沉冷戾的眼神,卫定儒竟觉得脊背发寒。
“父亲,”卫丹钟自帷幔后款款而出,皱眉道,“我陪您一起去找朝露吧。”
“你不是崴了脚吗?还是休息吧。”
“不……近来天色变得快,我怕朝露在外头,出什么意外。”丹钟摸着自己耳上的白珍珠坠子,望了望窗外。
屋外头一片阴云,灰沉沉的,像是要下大雨了。
父女二人带了两三个随从,出了听波馆。
夏宫依山傍水,极为广阔。宫室之间,需要穿林坐船,走上好一段路。
出门没多久,父女二人便进了一片极茂盛的竹林子。灰蒙蒙的阴云,压在参天的修竹顶上,好似一口大铜钟,压得人喘不过气。
走着走着,卫定儒的脚步忽然停下了。
卫丹钟问:“父亲,怎么了?”
卫定儒小心翼翼地侧头,脑门上滴下冷汗:“林子里有东西。”
卫丹钟的心骤紧。
林子里传来了竹叶被踩断的碎响。
紧接着,那黑魆魆的林里,便亮起一双发绿的贪婪眼睛。一只一人高的老虎,极缓慢地步了出来,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子。
“老虎……!”卫丹钟瞪大了眼。
那老虎淌着涎水,像是饿极了,尖锐的牙齿,似乎随时就能将卫家父女撕扯为碎片。
再大的权势,在此刻都没了用处。此刻,卫家父女所面对的,是最原始的生死存亡。
但老虎却没有乱动。
卫丹钟仔细一看,发现老虎的身边站着一个驭兽人。
三四十岁年纪,做普通太监打扮,是那种混入人群,便淹没其中,再找不到的长相。
驭兽人用手摸一摸老虎,老虎便后退一步,不敢擅动。
他的目光扫过卫家父女,视线在卫丹钟的耳垂上停留一阵。紧接着,他指了指落叶斑驳的地面。
卫丹钟低头,原来是她的一只耳坠不知何时落在地上了。
她赶紧弯腰捡起这只白珍珠耳坠。
再起身时,那驭兽人和老虎竟已转身走开,没入竹林深处,消失不见了。
也正是这时,天上噼里啪啦地开始落雨点,哗哗的暴雨声瞬间淹没了竹林。卫家下人撑伞不及,雨水将卫家父女淋了个湿透。
“快走吧。”卫定儒睁大了眼,喃喃道:“怪事……”
卫家的几柄伞好似一朵朵花,自雨水里穿过。
很快,卫家父女出了竹林,到了青松堂附近。
才到月洞门前,他们便听到一个消息:先前进言改立祈元为太子的窦典,被山林里的猛兽咬死了!
……
青松堂。
祈元得知卫朝露做伴读的消息,颇为愕然。
母后一向不喜欢朝露,这次竟然松了口,还赏赐了朝露,属实反常。
不过,能在母亲允许下与朝露相见,祈元心底还是有些新鲜和喜悦的。
尤其是祈元刚在卫丹钟那儿吃了闭门羹,他此刻对朝露的怜惜之情,便又升了起来。
大雨下得正浓,祈元穿过走廊,到了妹妹福荣公主与伴读们上课的亭子里。
雨雾被隔在八角亭外,亭中有好几位少女,正随着女先生读书。
“有善莫名,有恶莫辞。……清静自守,无好戏笑。”
打头的福荣身材微丰,金贵又雍容。
旁边零零散散坐着些贵家少女,都是一道读书的司徒家女孩子。
坐在一侧的卫朝露,穿一袭粉色罗裙,柔顺的乌发盘作双髻,好似一只娇糯灵动的蝶。
祈元看着朝露的背影,嘴角不由浮现出淡淡笑容。
朝露与她的大姐姐不同。卫丹钟近来总是冷冷淡淡,口出恶言;但朝露永远都用仰慕、可怜的目光望着他。
他到底对朝露是心存怜惜的。
只可惜朝露是庶出,他不能娶她为正妃。在日后纳她为侧妃,这是最好的安排。
“卫二小姐,你不好好读书,在纸上写些什么?”女先生不悦训斥声,惊动了祈元。
祈元记得,这个女先生是母后特地为妹妹福荣请的,是极有才德的女子,平日对学生们也很严苛。
“从方才起,你就心不在焉,也没有吟诵诗句,反倒在纸上鬼画符。”女先生冷哼一声,将卫朝露桌案上的纸张收起来:“让我看看,卫二小姐写的是什么?”
卫朝露有些惊慌,却不敢同女先生争夺。
女先生皱紧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女先生冷冷一笑:“卫二小姐原是寂寞了。”
闻言,周遭的司徒家小姐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这般不知羞耻!”
“听闻她和未来姐夫颇有些不清不楚的。”
“这是为了攀高枝,使出了一切手段呢!”
卫朝露面孔涨得通红。
她听到那句“攀高枝”,便觉得心里一痛。她忍不住瞪向那些司徒家的贵女,脆生生地辩驳道:“什么叫‘攀高枝’?!怎么说话的!”
“真正的爱情,从来不分地位高低!我和祈元哥哥,只是互相欣赏!”
她说得大声,语气激动,眼底也冒出了痛快陈词的泪花。
周围的司徒贵女们呆住了。
她们从来没见过如此大胆露骨、不知羞耻的女子,不由又纷纷议论了起来。但这一回,她们议论的目标,从卫丹钟变成了祈元。
“景安王的品味,真是好生独特,喜欢这么一个没教养的庶女。”
亭子外的祈元也不由尴尬了起来。
朝露什么都好,就是实在不识时务,每每总是不分场合,乱讲那些情情爱爱的事。
这种话,私底下说,是蜜里调油;在外头说,那就是丢了脸面——不仅丢卫家的,还丢景安王府的。
祈元有些想走了。
这时,一个侍从匆匆跑来:“王爷,不好了!”
“窦大人死了!”
祈元愣住。
天色阴沉,雨好像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