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云雾遮月。
吴县夜深之时,正是织铺开工的好时候。
柳家的织铺白日里卖成品,晚上便会让雇工来织布,油灯下,只能听见机杼声在响。
店里雇的女工大多是年纪大些的妇人,白日里忙农活,晚上来这边做工,一晚上能有一串厚铜板,当日便发。
“柳娘子,我来寻我妹妹回家。”
织铺门外,一阵敲门声响起。靠在木椅上半睡半醒的柳娘子忽然睁开眼,捂着心口拍了拍。
“哎呦,大晚上的真唬人,以为鬼来敲门了。”
她套好外袍,走到门边,也不敢先开门,问道:“你是哪个的男人?”
“我来找二桃,烦请柳娘子开门。”外面的声音温润低沉,带着丝丝笑意,听得柳娘子耳根酥麻。
但毕竟是大半夜,放一个男人进来终归不妥。
“咱家这下工时辰还未到呢,先走了可不结工钱!”
做工的女人都在里屋,听见动静,纷纷探出头看。
“这人是谁?”
“听着像桃娘的大哥。”一个麻布衣妇人看向角落的姑娘,“桃娘,你大哥来寻你回家了。”
角落里的小姑娘面黄肌瘦,浑身只剩一把骨架子,两颗黝黑的眼睛呆呆地盯着眼前的机杼,手脚动得却熟络,比一般人都要快。
裴二桃是她们当中年纪最小的,十岁时便被送来捡丝,年纪稍大一点,手脚有力气了,开始在机子前干活,其他人白日结了工钱要回家,她不肯走,一直在铺子里织,每日买几个硬馒头吃,正长身体的小姑娘吃不饱,时间一久成了这副模样。
家里有闺女的妇人看着心疼,偶尔会送些小菜过来,她也不吃,兜在怀里,说要带回去给家里人,但没有来接她,于是只能揣到发霉。
这年头不闹饥荒也不缺粮食,说不上顿顿大饱,但基本的口粮还是有的,再加上近年头朝廷正调粮价,正常人家的姑娘小子比不了富贵人家大鱼大肉,至少也穿得齐整有得吃。
像裴二桃这个岁数,地里割割草浇浇菜,灶前烧个火顶天了,哪有让小姑娘来这儿整日整夜地做?
“桃娘,快放下活罢,让大哥接你回去吃顿晚饭。”
老妇人把她拉下来,带到门边。
柳娘子瞧见她,问:“你听听,是不是你大哥?”
裴二桃的家里人不常来,柳娘子也分不清。
小姑娘把脑袋靠在门上,轻轻问:“哥哥,我是二桃,你来接我回家了吗?”
她饿得太久,眼前是模糊着的,差点没站稳,倒在地上,幸亏旁边有人扶着。
门外传进熟悉的声音,裴二桃点了点头:“是我哥哥。”
柳娘子下了锁,开出一道门缝,说:“快出去,今日的工钱不结了。”
她匆匆又把门关上,从缝隙间无意看见外面男人的脸,吓了一跳,连忙落锁。
“柳娘子怎地了?”
柳娘子只觉得背后冷汗:“吓我一跳,桃娘的大哥看着让人胆寒。”
想起方才的眼神,她便一阵心悸。
“罢了,快回去,别耽误了明天的生意。”
……
漆黑夜路上,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并排走着。
裴临年提了盏小灯,牵着裴二桃的手,往桃花村那边走。
“桃娘会怪阿兄吗?”
闻言,裴二桃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阿兄把你留在铺子里,你会害怕吗?”
裴二桃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摇头:“我要做工,让哥哥读书,等哥哥以后当了大官,咱们家就不会受欺负了。”
“对,桃娘说得对。”裴临年忽然蹲下身,扶着她的肩膀,“阿兄为爹娘的遗愿费了许多心思,桃娘要懂事,等以后阿兄考中了功名,让桃娘嫁帝京的贵公子,享半辈子福,以后桃娘也能变成吃喝不愁的大小姐。”
“阿姊也会回来吗?”
裴临年摸了摸她的脑袋:“阿姊在帝京等我们。阿兄最近有点事情,得先把你送到别人家住一段时间,等阿兄忙完,再接你回来。”
“我可以睡在铺子里,柳姐姐给我备了床被。”裴二桃抓住他的衣袖,“我不想离开爹娘在的地方。”
裴临年:“爹娘不在了,阿兄只剩桃娘了,咱家这么小,阿兄舍不得桃娘吃苦,那家人有很多好吃的,能把桃娘养得白白胖胖的。”
“我不要,我要和爹娘在一起。”
裴二桃忽然掉了眼泪,哭得眼睛通红。
裴临年脸色微变,眼中浮现不耐烦,一把抓住她乱糟糟的头发:“我都是为了你着想,难道阿兄不想享福吗?读书的苦让我担了,桃娘等着当大小姐,还不满意吗?你怎么不为阿兄考虑!”
“桃娘难道要惹得黄泉下的爹娘不高兴吗?”
裴二桃的哭声传遍了整条街,裴临年捂住她的嘴,强行把人带回家。
桃花村晚上几乎没有人家还亮着灯,池塘里的蛙声此起彼伏,这个时节,桃树已经打上了花苞,静静在枝头含苞待放,黑夜里依然能看见大片火红色。
裴临年将她放在家门前,说道:“你这一身脏死了,去洗干净,这几天就待在家里,织铺的工钱阿兄会替你领。”
裴二桃眼睫上挂着泪,擦了擦脸,闻到一股肉香味。
透过门缝,看见桌上的冒着热气的饭菜。
裴临年的表情忽然平缓,在月光下仿若镶了一层柔光,他无奈道:“桃娘,你要懂事。洗完去吃晚饭,今天阿兄烧了一桌肉,全是给你的。”
“桃娘辛苦了,往后好好休息罢。”
裴二桃饿得肚子咕噜叫,闻见香味,顾不了那么多,立马冲到屋里去沐浴。
裴临年的目光逐渐恢复无波,从门口的书箱里掏出一本泛黄的书,盘腿坐在篱笆外月光最盛的地方,找到上次看的地方,埋头读起来。
他还没看过三行字,忽然眼前一黑,被套进了一个大.麻绳袋子里,脑袋在里面,袋口刚好过脚。
他被拉着拖了许久,才停下来,紧接着肚子就挨了一脚。
“谁?!”
四下无人的树林里,只有三个人和一个扭动麻袋。
姜柯站在树林入口处望风,没发现其他人,转过头打了个手势。
孟知和邱深立马开始对着麻袋拳打脚踢。
他们本是想先去裴二桃所在的织铺问问情况,没想到正好碰上来接人的裴临年,于是便悄无声息跟了一路。
听见裴临年对裴二桃说的话,孟知没忍住,当即去摸了个装沙的大麻袋,准备找机会套人揍一顿。
“死畜牲,看小爷不踩烂你!”
姜柯对他比了噤声的手势,孟知摇摇头,对口型:没事,他不认识我。
县学府确实与陆氏私塾互不来往,裴临年根本没机会见到孟知。
“扶着小爷!”
孟知撑在邱深的手臂上,两只脚蹦起来对着麻袋狂踩。
多年耍顽皮的劲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一拳一脚下来,麻袋里面的呼痛声越来越大。
听得邱深一阵佩服,没想到县学府也有如此……性烈之人。
他对县学府秀才们的印象,不是上了年纪满口诗文的酸老头,就是温文尔雅的少年之才,平日里走在路上都带着文人雅气。
麻袋里的声音越来越大,到了后面,逐渐虚弱,孟知这才停下来。
姜柯:可别打死了。
孟知:“我知道,收着呢。”
还要留他一条命找到人牙子伙儿去坐大牢。
他专挑腿和手踩,偶尔才会看准位置踹几脚。
邱深才想起给麻袋戳两个气孔,和孟知一起把人扛回去,扔到他家门口。
趁他没反应过来,三人迅速离开,回到姜柯的院子。
邱深第一次翻墙,有些不习惯,果不其然摔了下去,面无表情地拍拍衣服上的灰。
“你家的门坏了吗?还是尽早修一修罢。”
孟知:“门没坏,翻墙才有意思。”
邱深:“……”
三人进去喝了口水,没坐一会儿,便有有来敲门。
“柯儿,歇息了么?”
姜柯立马去开院门,只见洛璎挽着素簪站在门前,手中拿了一封纸信。
他瞥见上面的红章,心知还是让她知晓了。
“铺子里出事了,怎么都不与娘说?”洛璎蹙起美人眉。
姜柯安抚她:“柯儿不愿让你担心,故才未告知,请娘原谅。”
“这信上说要你明天去一趟官府,这是怎么回事?”洛璎不知事情的前因后果,心里焦急,“你正在院试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差错。”
姜柯接过信扫一眼,道:“无事,叶县令会替我们做主的。”
很显然,叶文元已与高家宝彻底闹翻脸了。
“娘,你和蔓蔓近日少出门,等此事落定后,我定给你个交代。”
他既然这么说,洛璎也不好多问,回房歇息去了。
她走后,剩下两人才敢从房里出来。
邱深:“是你家豆腐铺的事?”
孟知:“有无胜算?”
姜柯将信塞进怀里,笑了笑:“明日开审,若不出意外,此案高家宝必败。”
叶县令的回信里说得很明白,他会为无辜的人主持公道,顺带以惩罚的名义回收高家宝的部分田地。
即能加功绩,又完成了上头的交代。
新上任的官,总要上上威火,给百姓立个官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