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晚课,上次院测的结果也出来了。
正堂拐角处,挂着几块大木板,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由于是用烧焦的木炭笔写,许多复杂名字有些模糊不清,只能凭轮廓辨认。
姜柯一眼便从眼花缭乱的小字中找到了自己的,正位中院榜首,特地被圈了起来,代表跨院成功的意思。
这回院测不止他一人跨院,下院有三位升到了中院,还有一个厉害的学子,直接从下院跨到上院。中院共有四人,分别是:姜柯、沈初憬、徐朔,最后是裴临年。
邱深在他们院位列中上位,上院前三甲为林少舟、谢峻、唐肃。
“没想到他这回居然过院测了。”
木板下围了一群人,挤油渣似的挨在一块儿,叽叽喳喳的讨论。邱深不喜人多的地方,于是便和姜柯在一旁远远看。
他眼神极好,隔着老远,也能将字看得一清二楚。
“裴临年么?”姜柯声音放得低,“他先前那么多次没过,也该总结出些经验来了。”
邱深:“如此说是没错,但一想到要和他待在同一个院里,我便感觉不自在。有了一个谢峻,又来一个裴临年,上院实在招架不住。”
谢峻虽是上院前三甲之一,却不招人待见。他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又喜爱用家世和名次嬉讽其他学子,着实让人见了心烦。
再加个怪里怪气的裴临年,还与他有过节,邱深已然料到往后的日子是何等模样。
跨院后的学子会按先后分入所在院的四个室,邱深在上院二室,一室和四室不能再添人。
姜柯不会在陆氏私塾久留,等他走了之后,自然不用受着裴临年的怪样。
最近裴临年见着他,总要上下打量自己一番,眼神阴恻恻的,大白天看得背后冰凉。
不仅是邱深,上院的其他人也有此感觉。
从中院往膳堂走,必定会经过上院门口,裴临年每日午憩之时会从那条道路过,看向其他上院学子的眼神不太和善,就连谢峻也没能逃过。
虽然后来他们听说,谢峻私底下找人将他揍了一顿,但今日他依然照旧。
谢峻是个火脾气,自然受不了,当场便与他拉扯,没成想对方居然还敢反击,在上院门口便打了起来。
本以为裴临年常年吃素喝粥身板瘦弱,应当是被人按着打才对,但他有两下子,和谢峻打得不分上下,比起怒火中烧的谢峻,他更有种拼了命的决绝。
沈初憬闻声便立马赶来围观,乐得直笑。最后,这场争斗以裴临年忽然发狂咬谢峻,谢峻一脚把他踹进树丛里为结局,很难说谁输谁赢。
事后沈初憬也觉得奇怪,裴临年从来不会对外表现出发怒的一面,他只会任人欺辱,然后在背地里暗暗与人诉苦,降低那人在众学子之中的风评。
尽管被他说过的人确实大多遭到了指点,但明面上,他依然是一副受气包模样。
“真不知道那小子这回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真让他钻到上院来了。”
声音从人群另一端传来,围在木板前的学子立即散开一条道。
来者正是谢峻,他早上刚和裴临年打完,衣服脏了,逃了两节小课去换衣裳,本打算让家里小厮回来取东西,听说院测结果已出,便亲自来了。
他扫视一圈,没发现熟悉的身影,反倒看见了姜柯。
“姜同砚,才进私塾不到半月,就能升到上院,倒是有几分本事啊。”
姜柯闭着眼,靠在墙壁上,没有搭理他。
谢峻一点就炸:“你没听见人话?”
他声音太大,加上周围学子都不作声,显得无比突兀。
姜柯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有事?”
“你居然在这里也能睡着。”谢峻见他一脸淡然的样子,不知为何,火更大了,“竟如此散漫!”
他从未被旁人怠慢过,总有种受了侮辱的感觉。
姜柯刚在听邱深说话,一时不自觉阖上了眼,在小黑屋里待了几天,实际才过去一下午,他脑子里复盘完新鲜的知识,才想着小眯一下。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谢峻横眉道。
“管好自己,谢同砚。”姜柯回答道。
两人正对峙之间,一个素白影子朝这边走来。
有人赶忙凑过去:“裴兄!你伤好些了没?”
裴临年垂眼笑了笑,嘴角带着青紫,他比以往更憔悴,或许是休息的时辰不够,又是天天喝不长肉的米粥,两颊处凹陷下去。从前见着他,也是瘦削的身板,但那时面色尚有红润,人天天背着书箱,远望着便带几分文人雅气。
“差不多了,擦点草药,过几日能不见痕迹。”他声音嘶哑低沉,似乎有些无奈。
私塾里不乏和谢峻同样富裕的学子,此时都不作声,默默在一边观看。
虽说这裴临年有贫子冲天的本事,但在其他人面前时维护一下也就算了,对同等的人,他们不敢多言论。
毕竟一个是还尚未飞天,一个是真正身居高处,这重量明眼人都掂量得准。
裴临年看向姜柯:“恭喜姜兄,以后你也是上院学子了。”
邱深被膈应得不行,连忙拉着姜柯走。
“只是姜兄实在聪明,竟然能想出那等便捷的法子,实在让我好生羡慕。”他温和地说,“若我能学得你三分本事,也不至于现在才进上院。”
“你我为互结,若是你将来飞黄腾达,我还能四处炫耀一番,不过此法实在冒险,小小院测用了也就罢了,可别食髓知味,连累其他人。”
裴临年这么一说,众学子皆齐齐看向姜柯。
邱深站出来说道:“裴同砚,凡事要讲证据,你这番言语意有所指,若不解释清楚,容易惹人误会。”
在院测上耍了聪明,不是舞弊还能是什么?他要说便直说,偏偏如此阴阳怪气,实在看不过眼。
裴临年:“我并无恶意,只是想提醒他,邱同砚也是姜兄的互结,哪怕不为旁人考虑,也要为邱同砚考虑罢?”
一旁看戏的沈初憬插了句:“看看证据?”
两方对峙,气氛一瞬间便紧张起来。
林少舟在里面和稀泥:“各位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弟。”
他笑着打圆场,却引来更多议论。
“少舟,你别去掺合了,我看这姜柯不是什么好东西。”有学子低声说,刚好能被周围人听见,“先前听闻他带头欺负同院学子呢。”
“你这软耳根的长舌鬼,听风就是雨,闭上你的嘴!”沈初憬嘴上毫不积德,开口便骂。
他所说的定是上回裴临年落水之事,若是姜柯带头欺负人,那他们这些一起摸鱼的,岂不也被扣了罪名?
沈初憬可受不了。
姜柯:“裴同砚,说了这么多,你的证据呢?”
裴临年看了看四周,各种神态的人,都在盯着他,他叹道:“算了,只是一次院测,各位同砚不必如此愤怒,想来姜兄也一定有他的理由。”
沈初憬:“废话真多,难怪几年才进上院,夫子见着你的卷都头疼。”
他一针见血戳中了裴临年的痛处:“那我不说便是了。”
“沈初憬,你烦不烦?”谢峻说,“整个私塾就属你嘴巴最毒,不怕损了德行,连累你那病秧子阿姐折寿?”
谢峻和沈初憬的关系,大伙都清楚,两人家中曾做过交易买卖,但因钱财的事闹掰了,谢峻是吴县本地人,而沈初憬是宣州大地方搬过来的,两人平日里见到会互相避开。
今日撞上,可有一番好戏看。
家境稍平庸的学子自然不敢搭话站队,只在旁边围观。陆氏私塾多得是有钱人家,形成了无形的小圈,当然也有像林少舟这类刻苦努力脾气随和的人,能和他们打成一道。
林少舟是上院首甲,待人和善有礼,有种自发的温和气质,算得上私塾里数一数二的好人缘。
林少舟:“要不先让裴同砚说一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只片面之词,难以服众。”
他的声音淹没在谢峻和沈初憬的闹声中,两人当场动起了手。
动静太大,将附近的夫子吸引过来了,连忙找小书童上报,不到半刻,一把花白胡子的陆院长匆忙赶来,手拿着长戒尺,对准地上互殴的两人便是一顿抽。
陆院长老当益壮,年纪大但手里的力气却不弱,一通乱抽后,两人的胳膊腿都红成一片。
他从来不怕得罪人,扬言说太子爷来了犯事也得挨罚,人都笑他疯老头一个,以后迟早要被挤兑。
私塾里的学子都忌惮他。
谢峻和沈初憬不闹了,从地上爬起来,靠着墙站。
有胆小的学子已经趁机溜了。
“我让你们留下看院测结试,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在正堂给我闹事!”陆院长眉头直皱,“丢人现眼的东西。是谁先挑的祸?”
姜柯道:“裴同砚方才来这里,空口无凭污蔑学生院测舞弊,但迟迟不肯拿出证据,这才让大家起了争执。”
陆院长停顿一会儿,说:“裴学子,可有此事?”
裴临年连忙拱手弯腰:“学生不敢!我并未说过姜同砚舞弊之类的言辞,院长不信可问问其他人。”
邱深本想替姜柯反驳,却一时语塞。
他的确没有明面上说,但谁心里不清楚?太会装了!
“况且,学生确实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裴临年抬头观察陆院长的神情,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这是我在偏院捡到的。”
部分贫寒学子有空时便会去帮忙打扫院子,换取些铜板,偏院是私塾里堆放每次院测卷的地方,一般在院测结束后,会专门让人来打扫。
给每人发卷是不可能的,私塾暂时撑不起每月如此大的开支,于是便以二十桌为界限,学子共用一份,挂在正中央供观看。
每二十桌会有一个监管的人,从这里入手舞弊的可行性不大,那便只剩一条路:在院测前潜入偏院偷看。
裴临年手上的香囊绣了鱼跃龙门,针法细密精致,而且有专门的绣字,正是姜柯平日里常戴的那个。
“这个香囊是同行一起清扫偏院的学子发现的,就在藏卷室的窗下。”
他身后有几个人作证:“是我捡的。”
“我也可以证明,确实在藏卷室的窗下,而且窗框底有被撬开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日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