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院测之日。
陆氏私塾每月会对学子进行一次小测,通常会由上院德高望重的夫子们出题,考卷难度分为上、中、下三个层次,分别对应三个院。
每个院只考对应的卷,若有想跨院的则可以单独提出要求,比如下院的学子想进入中院,必须单独考完中院卷,经中院的夫子们认可后方能进入。
同一所私塾,三个院的差距却十分大。上院学子是整个私塾中最为优秀的,其次是中院,下院最次。
每到院测之时,下院的学子便会找各种借口开脱,相约一同去打鸟钓虾,等院测结束了,携着一篓子鱼虾野果回来,和私塾里玩得好的同砚去后山架火烧锅,比枯燥的院测有趣多了。
姜柯这回应陆院长的要求考了上院卷。其实他自身无所谓在哪儿,中院和上院对他来说并无太大区别,平日里温书时,他也会刻意留意一些更为复杂的内容。
而且等元先生回来后,他得继续跟着元先生,不能在陆氏私塾久留。
院测一共两个时辰,考完后便留给学子自行休憩。
姜柯出了课室,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今日的天气愈发闷热,干坐着也会汗流浃背。
他刚下石阶,便有一群少年围拥上来。他们中有三人是下院的,一人是中院的,邱深也在里面。
因为姜柯是打算跨院的学子,比他们后考完。
邱深今日穿了身清凉薄衫,招呼他说:“早晨时闻甫兄邀大伙一起去东池捞鱼解热,这会儿正好有空,你要来吗?”
私塾东边挖了一方荷塘,这个时候尚未生叶,池里养的各种鱼儿没了遮挡,数量又多,正是捞鱼的好时候。
东池还有一个别名叫“随钓湖”,是陆院长亲自起的。陆氏私塾刚落成时,陆院长酷爱垂钓,为了监管学子的同时还能打发时间,便在此处凿了池子,自己买了一堆五花八门的鱼投进去,自养自钓。
一般的荷塘只养花色斑斓的锦鲤,但陆院长嫌太单调,什么黑鲤草鱼杂虾都放进池子里了,赏心悦目的鱼只有零星几条。要问为何,只因陆院长喜欢在混杂的地方钓出锦鲤的感觉,这样才能显得他气运不凡。
几年前有个顽皮学子知道后,便偷偷捉了两只王八投池里,来年生了一堆小王八,陆院长有次钓上来一只,不仅吓得胡子直翘,还被咬了一口。
陆院长平日里对学子十分严厉,自那以后,有学子挨了他的罚,便给他起了个外号“陆王八”,东池也被人笑称为王八池。
再往后,陆院长上了年纪,便不常来这儿垂钓了,池里的鱼滥长,他大手一挥,允许学子们无事便来这儿捞鱼玩耍。
最喜欢来这儿的便是下院的赵闻甫,他和姜柯一来便认识了,他和孟知一个性子,但不好读书,被家中硬塞来私塾,成天不务正业。
姜柯答应了,与他们一道去东池。
半路上,邱深悄悄对姜柯道:“你家的事处理完了吗?”
“还未开审。”姜柯道,“等院测结果出来,估计就快了。”
街坊邻里传,叶县令已经派人去高家搜查过,也请了懂药理的老大夫帮忙看,并未证明是他家的豆腐吃出了问题。
姜柯手中的证据刚提交上去,这会儿尚未落定。
“那便好,三月县试马上要到了,可别让这些事碍了正经事。”
姜柯颔首道:“我明白。”
“话说我还没见过县学府长什么样呢,肯定比我们这私塾好多了。”邱深感叹道,“我先前想去和县学府的秀才打打交道,但人家不愿意。”
姜柯:“我有位朋友在县学府,或许下次可以引你们见面聊聊。”
两人闲谈之间,不知不觉到了东池附近。
东池与外面的镇湖有一条地下联系的通道,夏日雨多会涨水,现在刚入春,池水才刚齐腰。
赵闻甫脱了上衣,在池子里捞鱼,岸上有人故意招惹他,用小石子投池吓跑鱼儿,赵闻甫有些恼,抓起一把淤泥往岸上那人身上扔。
众人笑成一片,惊走了附近腊梅枝头的黄雀。
见姜柯他们来,连连招手。
“就等你们呢,闻甫兄真是身手敏捷,一只手能逮两条,我们架好了火,待会儿让初憬兄当场烤着吃。”
这里的学子十来个,各个院的都有。
人来齐了,大家便各干各的,想下水的立马脱了衣服跳下水,少数几个人待在岸上接篓。
沈初憬依然一袭珍珠白衫,坐在火堆前处理鲜鱼。
姜柯不想下水,便也到火堆前帮忙。
沈初憬掀眼瞧他,手中的动作停了:“没想到你也会来玩这种无聊的东西。”
姜柯认识他,大名鼎鼎的沈初憬,中院看热闹不嫌事大第一人,听说上回他和陆院长走后,沈初憬与裴临年起了争执。
沈初憬本生在宣州富庶之地,奈何家中长姐身体孱弱,需要静养,便搬到了吴县这等偏僻安静之地,沈初憬也跟着长姐一同过来读书。
他性子凉薄顽劣,却唯独护极了自己的长姐,裴临年当初称自己不小心脚滑,将水壶打翻,泼坏了他姐姐亲题的贺生扇面,惹得沈初憬头一次在私塾里发火。
但中院与裴临年交好的人多,当时裴临年答应赔偿,众人皆维护,沈初憬给他面子延迟一段时日,没成想裴临年一直未来补偿,才让沈初憬心生芥蒂,逮着机会嘲弄。
他人在中院,可没几个人愿意和他搭话,因为裴临年那件事,中院里大部分人都看他不顺眼,再加上平时爱看热闹不帮忙,大伙对他怨气十足。
姜柯不与他同室,对沈初憬的了解只停留在旁人的言语,不好判断他的真实品性,也无心去细探。
姜柯浅浅地应一声,未作多言,折了两枝树杈,做成简易烤架,把处理干净的鱼叉上去。
“你不烦那个裴临年吗?”沈初憬凝视着他。
姜柯想了想,道:“只要莫靠近我,他怎么样都与我无关。”
沈初憬笑了:“你还挺大度。裴临年来陆氏私塾这些年可吃了不少好处了,对他容忍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哪怕你只想置身事外,只要他盯上你,不到一月,你会被他的走狗们排挤到离开这里。”
“为何?”
沈初憬:“当然是因为他是小哀种啊,那帮贱货走狗可心疼他了,宁愿花自己的银子也要帮他。去年上院有个家境贫寒的人,因为与他意见不合,被裴临年暗地里嚼舌根,让他的走狗四处排挤那个人,最后被逼走了。”
“这种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干,也就上院的谢峻他们惹不起。”
提起谢峻,姜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张怒火冲天的脸,自从那次膳堂冲突后,谢峻看见自己会绕道走,但神色依旧轻蔑。
沈初憬来兴致了,继续说:“裴临年被姓谢的使唤了这么久,还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他冷笑,眼底不由地浮现几分嫌恶。
“除了姓谢的,我还是头一次见敢揭发他的人。不过我提醒你一句,见到他最好隔远点,小心他发病让狗来咬你。”
他话音刚落,池子那边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
“裴同砚,你怎么也来了?”其中一个学子面色尴尬。
他们这伙人能相邀一同出来,多少是有共性的。这些人中没有几个喜欢裴临年,剩下的则对他不了解。
邱深受了上院同砚的邀请前来,他不会水,便在岸边接鱼篓,看见裴临年时,差点没稳住。
他也觉着有些……难受。
被罚抄完后,邱深一看见裴临年,手指便一阵幻痛。
裴临年腰间挂着小竹篓,见有十几个人在,愣住了。
“这位同砚,你也来捞鱼?”赵闻甫笑得淳朴,“不如下来一起?”
身边的少年悄悄撞了撞他的胳膊,示意他闭嘴。
赵闻甫满脸不解:“你碰我作甚?泥都甩我头上了。”
裴临年忽然脖子涨得通红:“……我不是来捞鱼的。”
“那你为何带竹篓?”赵闻甫问,“这里也没果树能摘啊。”
半晌,裴临年憋出一句解释:“装书,我的书箱坏了。”
赵闻甫:“我们刚捉了不少鱼,既然这位同砚有缘路过,不如带几条回去?初憬兄应该处理妥当了,有现成的鲜鱼,今日便能直接下锅。”
旁边的少年听不下去了,连忙洗手上岸,火速撤离到远处。
沈初憬怒道:“赵闻甫你脑子淹水了?!我的鱼就算放脚底踩烂也不会给他!”
沈初憬的性子虽然冷漠,但很少会发火,通常状态下,他对谁都爱搭不理,总是带着围观堆热闹的漠视意味。
赵闻甫头一次见沈初憬生气,不明所以。
他先前因为家中的杂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私塾,好不容易回来,和昔日同伴摸个塘,没想到会惹得众人沉默不语。
许久,裴临年终于开口:“抱歉,给各位同砚添麻烦了,我只是想到附近散散步,书掉水里湿了,才带了通气的竹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