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邱深与裴临年并不熟络,他看向姜柯,询问他的意见。

姜柯没有拒绝,书室是大家公用的。裴临年道了声谢,带着书箱走进来,空间瞬间变得狭小。

裴临年爱惜自己的书,平日从来不离手,用膳时放在脚边,私塾里有专门堆书的木柜,他也不肯用,一定要把东西抓在自己手里。

书室的空间本就只有几步,只能坐下四人,他一进来,门口的路被堵死了,邱深挪到姜柯旁边,正打算继续对典。

“邱同砚,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裴临年直直地盯着他问。

邱深上下扫他,一时未听懂:“没有,怎么了?”

裴临年神情郑重:“邱同砚,我们都是读书人,不分高低贵贱,虽然我出身贫寒,但只要在私塾里,我和你们没有区别,请公正对待每一个学子。”

“你到底在说什么?”即使是上院名列前位的邱深,这时也无法会他的意,“我哪里瞧不起你?”

邱深以往从来不和中院的人交流,姜柯是唯一一个,他知道裴临年也是他的互结,但他天性不喜和想法不同路的人混,对裴临年的了解少之又少,仅仅只听过对方的名字。

裴临年止声,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他片刻,随后低头,从书箱里翻找书籍。他的动作很轻,又十分细,从最上面的书开始,一本一本拿出来,放在桌案上,在底下翻到想要的之后,又一本一本放回去。

他目光偏转,拿起桌案上的小茶杯,给自己倒了杯水,摸出两块油纸包的饼,细细地品吃,边吃边看,饼和书隔得很远,其中一只手都快伸到邱深眼前。

裴临年很注重保护书籍,下雨天也是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宁愿给书箱撑伞,也不肯遮拦一下脑袋,吴县气阴多雨,经常能看见他淋得浑身湿透,大风一吹,便冻得发抖。

每逢雨天,裴临年便会犯头疼,有时甚至疼得在桌上抓出血印,但依然行为不改。

姜柯头一回见到时,提醒过他,结果被冷眼以对,完全忽视,后来便再也没管过。

人各有命,不好强求。

“……”

邱深面无表情,完全看不下去书。

他小声提醒裴临年:“书室里不能带吃食,万一被抓到,咱们三个都要被罚抄书。”

对方居然能把东西带进来,看来是没少干这事。

“多抄点书不好吗?”裴临年道,“我用的典籍都是手抄的,多抄多记,熟能生巧。”

闻言,邱深顿时语塞,他隐隐感觉到裴临年的性格了,正因如此,怕伤着对方的面子,于是酝酿也半天说不出话。

他暗地里戳戳姜柯,想让他出个法子。

事实上,姜柯也有点烦,他最近本来就忙,课业正在进入新阶段,小黑屋锁人频率低了,没有多少特殊延长的时间,再加上高家的事,他根本没空抄书。

裴临年继续对他们说道:“其实记性再强,也不如天天练来得效果好,我爹一直教我,贫家子弟要能吃苦,你们用现成的书籍,终究还是少了对文字的一份感情。”

“这些书陪了我许久,依然像新的一样。”

邱深:“可是你的东西快蹭我衣服上了。”

姜柯唇角微扬,露出看似温和的微笑,他生得温润如玉,笑起来总让人感觉人畜无害。

“抱歉,我并非故意,但书室位置太小。我平时都是一个人一间,今日来晚了,我常用的那一间被上院的学子占了,我昨天走时放了字条,可他们还是……”

“因为书室本来就不是你私有的,规定就是规定。”姜柯说,“你完全可以花钱暂买一人间。”

他用吃东西罚抄书的无声威胁来赶走其他人,这个办法对付其他学子确实有用,一来大家都是同砚,互相举报有伤和气,二来裴临年家中实在贫寒,同院学子对他一直很关照。

这种利用他人道德,达成自己目的的手段,姜柯上辈子在社会里摸爬滚打,早已见过无数次。

他不吃这一套:“我们让你进来,是因为规矩没有强制书室必须是几个熟人一起使用,你偏要找麻烦。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带着东西走,要么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们会把你的行为如实上报,喜欢抄就多抄点。”

裴临年脸色唰地一下苍白,他说:“我只是想多挤出些时间看书,这也有错吗?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不愁生计,而我晚上还要和六十高寿的母亲作夜工赚钱养家,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

邱深终于开口:“我们上院比你贫寒的学子还有很多,但是我只见过你这么干。”

“邱同砚,我知道你是上院的人,比我和姜同砚高一个等次,我们和上院有差距,这是比不了的。”裴临年义正言辞,语气坚定,“我想给家里分担点力气,也想好好读书,我必须在日常中挤时间。”

姜柯:“你到底选不选?”

裴临年:“……”

他涨红了脸,半晌,终于动身,他打开书箱,慢吞吞地把手上塞回去,然后拿着半张饼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邱深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思索片刻,邱深道:“其实裴临年挺可怜的,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有些怪异。”

“可怜是他身上最有用的东西。”姜柯打开小窗,用书扇了扇,试图让空气流通出去,“与其可怜他,不如想想怎么解决他留下的东西。”

邱深疑惑地看着他,除了一股饼味,没发现别的。姜柯手指微抬,邱深的目光顺着垂到自己衣服上。

一片显眼的油污。

邱深:“……”

为了防止被罚,邱深特地在书室里多待了一个时辰,等姜柯取完新外衫回来,才敢从里面出来。

二十遍《周易》,他可不想抄。

这回可算被裴临年害惨了,巳时的课迟到了,邱深回想起那张脸,脑子里便不由自主浮现一股饼味。

《周易》逃过了,但没逃过夫子布置的罚抄。

事后,邱深生无可恋地把那件脏外套挂在床头,时刻提醒自己不要随便可怜别人。

往后三四天,裴临年都没来私塾,听人说是头疼病又犯了,正临院测还剩两日时,姜柯终于又看见了他。

裴临年确实比几日前憔悴了,面容苍白消瘦,双眼神采暗淡,坐在桌前心不在焉,被夫子点了许多次。

完课后,有人注意到裴临年的情绪不对,上前询问。

裴临年一直是中院受瞩目的学子之一,相比其他学子,他总是一身破旧的素衫,常年怀里揣着本书,但他比任何人要拼命,也是夫子常挂在嘴边的好学生。

有年纪稍长的老夫子说,他是一棵乱石里生长的松,饱受贫寒苦楚,如此坚持,将来必成大器。院中其他学子,无论贫贵,都会与他说上几句话,时不时在钱财上拉他一把,也算是和将来的贵人先打好关系。

裴临年白日读书,晚上回去和父母一起挑柴到镇上卖,山村夜里虫蛇豺狼多,路难走,走路来回两个时辰,他天黑到家,白日又要匆匆忙忙到镇里来,眼底时不时青黑一片。

他曾是中院的首甲,这回院测过后,有机会提到上院。

但自从姜柯来之后,他的名次便往下掉了,夫子们经常提起的人也不再是他。

“临年,你这几天身体好些了吗?”一群学子围着裴临年问,有的还给他塞些小点心。

裴临年呆滞地盯着桌面,好一会儿才回神,他平日里从来不会如此颓丧,一夜之间,从一株松柏变为一棵霜打的病草。

“你这是出了什么事?”

裴临年沉默片刻,悲痛道:“家父仙逝了,家母重病卧床不起。”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安慰他。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忙。”

“裴兄节哀。”

裴临年对众人僵硬地笑笑,起身走向在窗台边奋笔疾书的姜柯。

他忽然弯腰,道:“抱歉,前几日的事是我做得不对,我家境寒酸,不应该招惹你们,抱歉,但是我的父母……我不求姜同砚原谅,只希望你和邱同砚能收下我的歉礼。”

他递上来一个小布袋,里面勉强装了几颗叮当响的东西,隐约能看出形状。

姜柯:“你这是什么意思?”

有个学子冲上来说:“姜同砚,我原以为你是端正的君子,没想到居然私底下欺负家贫的裴同砚。”

“你和裴同砚的事我都知道了,他只是想寻一个空处看书,却要被你和邱同砚百般挤兑,还拿上院朋友来压他,小肚鸡肠!”

裴临年:“这不是姜同砚的错,你们不要怪他,是我违反规定在先,这是应该的。”

“临年,你别维护他了,他抢你的风头不说,还如此对你,表面看着正经,实际心里脏,亏夫子们平常重视他,也不过如此。”

姜柯察觉现在的形势,他又不是任人污蔑的包子,正面反击道:“你不先问问他做了什么,在书室里吃东西,还想赖在我们身上,这位同砚既然这么关心,不如你来替我朋友抄书?”

那位学子顿时哑声:“……”

“你不要欺人太甚,临年并没有做错什么,你不说谁会知道。”

“现在老夫知道了。”

众人回头一看,陆院长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摸着花白的胡子,神情凝重地看着裴临年。

“规矩定下便是来遵守的。”

陆院长背过手,穿过一群年轻面庞,停在素衣衫的裴临年面前。

他上下打量,说:“我见过你,是卫夫子引进来的学子。我记得他曾说你是棵好苗子,在村里自学太浪费了,才托我放你进这里。”

裴临年进陆氏私塾,只交了旁人应交的三成费用,而且藏书库每月还会提供白送的笔墨,和上院的学子一个待遇。

但事实证明,裴临年只是能吃苦,但天资并不高,几次院测都与上院擦肩而过,在中院名列前茅,摆出去还是不能细看。

“我看你虽然平庸,但为人老实刻苦,没想到你私底下仗着同砚对你的同情,擅自违反规定。”

不知哪个字眼戳中了裴临年的痛处,他整张脸陡然通红,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直视陆院长。

陆院长:“看人要从细小的枝节看,你连如此简单的规定都无法遵守,别人又为何要让你?可不是你家贫便有理的。”

裴临年这回真笑得僵硬:“学生知错,所以才来向姜同砚道歉,送上了一点心意,可是姜同砚似乎不肯接受,我不明白,姜同砚到底还想要什么?”

“管好你自己,便是我想要的。”姜柯面不改色,眸中平淡无波。

“行了,你们这些小辈也互相包容些,但不可越过底线。”陆院长看向姜柯,下巴抬了抬,“你跟我来。”

姜柯整了整衣袖,跟在陆院长身后走了,只留下安静凝固的其余学子。

裴临年像是终于支撑不住了,眼眶中模糊一片,被打断了脊梁骨似的,蹲下.身恸哭。

青袍学子拍了拍他,道:“我们知道你没办法,大家都能理解。”

“陆院长太偏心了,那个姜柯不也是突然才到中院的?说到底,其实他没几个本事,还不是靠着背后的关系才深得陆院长喜爱。”白袍学子愤愤说。

裴临年抬袖擦擦脸,说:“他毕竟曾是定远侯的儿子,哪怕身份一样,骨血里终究和我们是不同的。”

青袍学子惊道:“他……还有这层身份?难怪,那天领他来的人看着便气质不俗,一副当过大官的模样,该不会是昔日的定远侯?”

“不可能,我听小道消息传,定远侯早就病逝了。”

“那人来头肯定不小。”

两人莫名开始聊起来了,完全忘记了身后的裴临年,他有些难堪,抓住青袍学子的手臂爬起来,满眼顽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必须去给姜同砚道歉。”

附近一直围观的珍珠绣衫少年笑了,调侃道:“姜柯不是说了吗,让你管好自己,整天一副哀相,以为谁都会赏你好脸色?”

他是中院最爱围热闹的,身后经常跟着几个混在一起的朋友,有纠纷的地方就有他,偏喜欢看别人互打。

“看来咱们小哀种的悲惨人生不管用了啊。”少年从来只看不掺和,这回忍不住开口,“你怎么天天唠你家那点破事,欠我的银子要何时还?”

裴临年:“我欠过你?”

少年乐呵呵笑:“你三月前打翻水壶泼坏了我的折扇,答应好要赔偿呢?”

“你……不是说不用还吗?”

“我可没说过。”少年脸上的笑容收住,忽然咬牙,“那可是我阿姐亲题的扇面,你只管糟蹋不管赔是吧?谁信你平地脚滑的说辞,这么爱装,难怪连姜柯都看不惯你。”

“姜柯走了你也欺负人?”

“不就是个破折扇吗,我替裴同砚赔了。”

众学子把裴临年推到身后,不让他靠近。

珍珠绣衫少年收回手,微微一笑:“一群蠢货,诡计多端碰上愚笨好骗,真是天生一对,你们最好永远相信他。”

说完,甩袖走人。

……

雅室内,香雾缭绕。

陆院长立于檀木书架前,苍老指尖抚过架上一排泛黄的典籍,这些书许久未有人碰,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岁月流逝过的痕迹肉眼可见。

“元取陵那老头托我告诉你,他三天后便会回吴县,我记得明天是院测之日,你争取进入上院,回来后元老头必定高兴。”

陆院长与元取陵是几十年的挚友,当年曾一同参加科考,元取陵一路高中到进士,陆院长因家中的原因,不得不放弃,回到吴县做起了生意,而后便开办了陆氏私塾,专门培养吴县本地的人才。

元取陵与他熟识,才敢把自己的学生放在陆氏私塾。

陆院长道:“元老头只收了你一个,不过我听说你还有个堂弟?”

姜柯顿了顿,答道:“是有个顽皮堂弟,现在与晚辈已不联络。”

“五日前一个待入学的小辈托门口童子给我传信,说自己是定远侯的小侄,名叫姜洋,愿以两倍银子入我陆氏私塾。”

姜柯:“……您答应了?”

陆院长颔首:“你堂弟明日便会入学,他会被分在下院,你作为兄长,多照顾照顾他。”

作者有话要说:晚点还有一章(这章新添了字数,没看过的宝可以重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