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留着此人继续在长眀谷为非作歹,才是我长眀谷真正的劫难啊——”
“可他用得出诛仙剑阵……”
“——短短两百余年,从炼气期修至化神大圆满,又顺利渡劫,怕不是也用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法……”
“孺子不可教也,不可教也——”
大长老抬腿迈进偏殿,殿内数人瞬间静了。
刻舟双手捧着大长老的拂尘,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左顾右盼。
在场诸位俱是长眀谷有头有脸说得上话的长老,只有他一人是小辈,按理来说他应该被驱逐出殿才对,大长老却允许他一同入内,栽培之意昭然若揭。
“见过大长老。”四长老主动执礼,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有他打头,“见过天瑞长老”“见过大长老”之类的招呼声不绝于耳。
大长老颔首:“不必多礼。”
殿内再次沉寂下去。
所有人都沉默着,没有交头接耳,而是将目光放在大长老身上,等待这位号称谷中脾气最烈的、时不时骂人的大长老开口。
就连刻舟也准备好了迎接大长老的怒火,不太确定等下要是天瑞长老吼起来,他该不该给自己丢个静音咒,以拯救一下可怜的耳朵。
然而大长老的模样却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四长老,二长老状态如何?“大长老望向四长老。
四长老主修丹修一门,闻言从人群中站出来,拱手道:“回大长老的话,二长老……怒急攻心,气有一息之不运,血有一息之不行,情志郁结以致气滞血瘀,已喂下上品血府逐瘀丸。虽说性命无虞,但怕是还要数十日方能清醒,除非——”
大长老说:“除非?”
四长老说:“除非将丹方中的川芎替换成百年以上的薲草。谷中并无此种天品草药在库,怕是要下到魔族地界方能寻到。”
大长老不置可否地点头,又转头问三长老:“善后的事情怎么样了?”
三长老亦站出人群:“回大长老的话,这次共派遣三十名金丹期弟子出谷,伪装成附近农户模样,散播‘祥瑞之兆’流言,眼下诛仙剑阵一事已然瞒住,周遭凡人只将今日之事当成长眀谷有天级法宝入世。”
大长老从刻舟手中接过拂尘,虎口扫过麈尾,表情若有所思。
真奇怪。刻舟想。
自首席师兄飞升成功却不肯去仙界起,每次首席犯错,大长老总会关起门来与首席发火,那嗓门几乎响彻长眀谷。
而这次,首席分明捅了天大的篓子,刻舟悄悄瞥了大长老一眼,并未在那张沧桑的脸上找到任何暴怒的迹象。
刻舟的心突然就定下来了。
开口不提追责,先问身体情况;遇事不言情绪,先办善后事宜。
这才是真正出众的领导者。
也是在这一刻刻舟才意识到,追随在大长老身边伺候,说不定真能学到些旁人学不到的本领,而不只是修为的进境。
大长老并未注意到刻舟那暗流涌动的小心思,一掐拂尘道:“诛仙剑阵的事情,诸位想必已经知道了。”
各位长老纷纷点头。
“说起来,我反倒要感激首席,”大长老自嘲地笑了下,“至少他还认我这个大长老。我让他住手,他就真的住了手,不然等巨剑落下,长眀谷千年基业定会尸骨无存。”
殿内无人说话,只等着大长老的下文。
大长老继续道:“我长眀谷呢,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一言堂,首席在禁地摆诛仙剑阵一事固然有错,然,事出有因……”
“看来大长老的意思要保他咯?”二长老麾下执事毫不客气地插话道,“你们都不说话,好,那坏人我来做。李逢山祭的是什么?是诛仙剑阵呐,稍有不慎,你我的小命都得搭进去,不然禁术为什么叫禁术呢,是不是?既然大长老要保首席,那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大长老不如直接通知我们结果,罚跪?罚禁闭?根本没必要传我们过来假惺惺地讨论嘛。”
大长老并不发火,而是再次捋了把麈尾,解释道:“非也,我只是将我已知的情报呈现出来,信之与否,还要交予诸位长□□同定夺。”
二长老麾下执事嗤笑了声,不说话了。
“在入禁地前,我先后得到两份看似毫不相干的情报。一,膳食坊的女修身上有傀儡虫,她曾亲口与我言明,说她在给首席送的饭里下了药;二,长眀谷护谷阵法有外人闯入痕迹,说明有人蓄谋已久,刻意于今日闯入长眀谷。我已将相关弟子所言之事制成记忆珠,诸位长老请看。”
……
偏殿角落,屏风的另一边,李逢山双膝跪地,腕子上缠着捆仙绳,神色淡淡,似乎殿内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而鹿遇水则趴在他肩膀上,侧耳倾听偏殿内的激烈讨论。
就算隔着一道屏风,也能感觉到二长老与大长老之间的交锋,火星子几乎要溅到她脸上,哪怕二长老因急火攻心而未能到场。
大长老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李逢山在谷里用禁术有错吗?有的,但是他不是故意的,一定另有隐情。
二长老麾下执事的意思也很明显:李逢山都成仙了还在长眀谷混什么混?一天天不是败坏名声就是毁天灭地,你叫外人怎么想?就你护短?
鹿遇水的花瓣萎靡不振地耷下来,半倚着李逢山温热的脖颈。
我只是想找个人杀我而已,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按照她的设想,地藏在得知李逢山的弱点后,肯定会想尽办法打听情报,然后偷偷溜进长眀谷禁地刺杀李逢山。
就算现在的地藏实力有限,不能真正把李逢山干掉,至少也能想办法拔除她这个弱点。
地藏的行为的确在她的掌控中没错,可她完全没有想到,失控的反而是一向以自制力见长的李逢山。
在诛仙剑阵布起的瞬间,她是真在李逢山眼中看到了杀心。
长眀谷养她两百年,鹿遇水从未想过毁掉长眀谷,可若非大长老及时赶来喊停,她确信此时长眀谷已然变成了一片废墟。
然而就算有大长老叫停,李逢山也成为了众矢之的,在屏风这边冷硬的地上跪着,腕子上缠着捆仙绳。
而屏风的另一面,在二长老麾下执事巧妙的话术引导下,殿中主人的讨论已然进展到一个新的层面。
“退一万步说,李逢山终究是大长老的弟子,”四长老说,“就算他再怎么离经叛道,也做不出背弃大长老教诲,屠杀无辜百姓的事情。”
执事哼了声:“屠杀无辜百姓?他不是已经做过了吗?虎骨村的事情才过去几日呐,在座的各位长老不会已经忘了吧。”
四长老说:“他是为了——”
“我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别跟我解释,去跟上清山的百姓解释,他们信我就信,”执事说,“我现在更关心的是李逢山失控后,我们长眀谷该如何处置他。”
鹿遇水心说不愧是二长老的人,这话看似是在为长眀谷的未来做打算,实际上却是在将‘李逢山早晚会失控’这个念头植入在场的每个人心中。
幸亏大长老给李逢山留了几分薄面,让他在屏风后面跪着,没让他跪在众人面前;今晚参与讨论的也只有长眀谷资历最老的数名长老,而不是当着谷中弟子对簿公堂。
众长老七嘴八舌,讨论了半天也没有结果:有的主张将李逢山逐出长眀谷,有的主张将李逢山交给修仙界公审,也有的说家丑不可外扬,最好是趁热将李逢山宰了,以绝后患。
而鹿遇水悄悄探头看了眼被讨论的焦点——李逢山依旧直挺挺地跪着,表情镇定自若。
许久之后,脚步声逐渐散开,偏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刻舟,你去门外守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放任何人进来。”大长老说。
又过了很长时间,大长老才拖着步子,从屏风的另一边绕过来。
灯花晦暗,大长老静静看着李逢山,似是从未有过的苍老。
快点说话。鹿遇水催促道。说什么都行,你现在还没被长老们给生吞活剥了,全靠大长老护短你懂不懂啊!
李逢山开口打破静谧:“弟子多谢大长老不杀之恩。”
“杀你?”大长老苦笑了下,语气是意料之外的平和,“以我的修为,我杀得掉你吗?”
李逢山不说话了。
大长老道:“诛仙剑阵这事,我保不住你,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李逢山道:“弟子甘愿受罚。”
大长老点头:“怎么罚?”
李逢山怔了下,又不说话了,只仰着脸。
大长老说:“你也听到了,我们一直在探讨该如何处置你。对你而言,最优解应该是你现在就离开凡间,去仙界,去做你那万万人敬仰的上仙。”
李逢山摇头:“我不去。”他还有师妹要照拂,马上就要化形了。
大长老显然知道自家弟子的倔驴脾气,说了不去,就肯定不会去,不由得叹息了声。
“你修的虽是本命剑道,飞升的雷劫却夹杂了至上无情道,大好的前程在前边等着你,只要你再迈一步就好,就迈一步,”大长老哽了下,又恨铁不成钢地继续道,“李逢山,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这种拘泥于小情小爱的人,你怎么就——”
李逢山摇头,不知道意思是‘这不是小情小爱’,还是‘我就是这种人’。
他只用手指卷过她的花叶,唇边勾起极浅的笑:“——因为弟子应过她。”
大长老不说话了。
在大长老震惊的目光中,李逢山随手扯掉那号称能困住大罗金仙的捆仙绳,抬手召回逢山剑,归剑入鞘。
然后踉跄起身,抬手拢了下肩膀上藏在障眼法里的小白花。
“弟子这便去为二长老寻制药的百年薲草。”李逢山说。
别走啊!鹿遇水看了眼身后缓缓闭上眼的大长老,有点焦灼。你要是在这种时候走,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可惜李逢山听不到她的话。
李逢山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