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浓等到她家姑娘回来,已经是后半夜。
她面无表情反复拭净长指,反复沾染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系统:“……他说了一句这个就跑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姜杳仍然在专心致志地擦手指,“你们员工暴漏身份不扣奖金吧?”
“不是你主动自爆,没问题的。”
烟柳已经惊醒了。
她看到活人被霜浓抱回来,就吓了一跳,反复问霜浓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打着伞,在檐下焦急地等。
山漏月的下人被姜杳清洗过一遍,又被反复敲打,剩下都是乖顺听话的。
这个点,也没人醒着。
不听话的,出门前已经特意被敲晕过去了。
特指花晓。
烟柳也明白这种一看就是大事的时候不能出声的道理,她谨小慎微许多年,不暴露马脚这方面真是细致到了极点——她把下人住的厢房门口反插了根木条,窗子边都贴了纸。
这样人就不可能在她察觉不了的情况下出门来。
姜杳看到的时候肃然起敬。
三人回到屋内,发现被救下来的姑娘其实已经醒了。
她虽然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了新衣裳,清洗了脸,却被霜浓和烟柳五花大绑,嘴里还堵了布——后来霜浓承认说是她堵的,她怕人咬舌自尽——根本挣扎不开。
此时只是默默流泪。
姜杳:……
她今天才发现,她这两个贴身侍女都是奇才。
姜杳没空解释,一边等烟柳拿衣服一边把布给取了出来。
“我当时听宋嬷嬷说,姑娘本名嬿婉。”
嬿婉,美好貌。
亭亭似月,嬿婉如春。①
“避三姑娘的讳,奴婢担不起这么大的名字。”
她嗓音沙哑,苦笑了下。
“您金尊玉贵,又有救命之恩,唤奴婢沉衣便是……奴婢知道姑娘因何而来。”
姜杳静静地望着她。
沉衣看起来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半张完好的面容尚且稚嫩,被细心的烟柳收拾得干干净净。
猫儿似的大眼睛,像后世的娃娃。
可是这样漂亮的眼睛里却浸满了愁苦磋磨过的痕迹。
“沉衣姑娘。”
姜杳从善如流。
“姑娘知道我为什么寻你,那姑娘能告诉我吗?”
“宋嬷嬷到底做了什么?”
旁边的两个侍女都站直了。
“不是奴婢的娘!”
沉衣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
“是奴婢……是奴婢面疾复发,需要诊金,需要大夫。”
“这个病是怪病,那些民间大夫已经治不好了,需要更好的医馆,但奴婢和母亲担不起诊金。”
她声音哽咽。
“夫人说给奴婢和母亲这一辈子都赚不了的钱。”
“所以做了什么?”
霜浓此时出声。
沉衣咬住嘴唇。
她神情剧烈挣扎,似乎在犹豫说不说。
姜杳看了她一眼,转眸给烟柳递了个眼色。
到底是贴身侍女,烟柳瞬间明白了姑娘想让她出头问什么。
“所以宋嬷嬷抱着五少爷放在山漏月的树上?”
谨小慎微的烟柳姑娘开了个头。
“若是五少爷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们姑娘怎么办?”
她当时见姜杳抱着姜潭出来便吓得不轻,此时满脑子都是她假设的那种情况,语气越说越戒备。
沉衣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什么?!母亲没有!”
烟柳抱住手臂,表情也冷了。
“若不是我们姑娘,五少爷昨日便从树上掉下去了!”
“可小潭说,抱着他的嬷嬷姓宋。”
姜杳抱着暖炉,此时才不紧不慢地插了一句。
“姜府上下,婆子里,仅仅嬷嬷一人姓宋罢?”
她们三个人一唱一和,你说完我接上。
而这句话成了压倒沉衣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她要我们做的,是投毒啊!”
沉衣努力压低声音,仍然透着绝望。
“是以姑娘您的名义……投毒啊!”
三个人脸色同时变了!
“在内宅待了这么多年,难道你母亲不知道这是死罪?”
姜杳面色冰冷。
“不管我死不死,她都必须死!”
沉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此时却笑了起来。
只是笑得又自嘲又凄凉。
“不然,姑娘觉得为什么奴婢能拿到这么多钱?”
她轻声。
“……这是我娘的买命钱啊。”
早在宋嬷嬷站出来替姜杳作证的时候,她就被盯上了。
只是她们谁也没有意识到。
身处下人之位,房夫人甚至不需要费心布置一个局。
她只要抛出无可拒绝的条件,她们就会心甘情愿赴死。
姜杳这个晚上,跳井爬墙,淌水淋雨,却一直觉得血是热,是烫,是沸腾的。
直到这一刻。
她喉咙像被人掖进去了一把极寒之地的雪。
凉得哽住,却吐不出来。
沉衣闭着眼喃喃:“夫人不叫我们活,我们便只能死了。”
霜浓低声。
“所以你自尽。”
“既然不得生……那活一个,也是好的。”
沉衣勉强一笑。
“奴婢这半张脸,以后怕是也没什么出路,又要花钱,又无定所。”
她轻声,“我母亲能干伶俐,她大可抛下我,或更有成就。”
以死破局,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保全母亲的方法。
“以死破局。”
烟柳喃喃。
“可还是个死啊……”
“破不了。”
姜杳此时才出声。
“你破不了局,死也是。”
她刚才那一瞬的悲戚和心寒已经被迅速压了下去。
谁也看不出来她曾经片刻的动容。
“我明白你和你母亲为什么不向我求助,坦诚一切——觉得我护不住你们,对吗?”
姜杳眼中隐约可见风雷。
“但就刚才我和烟柳霜浓所说你也听见了。已经有人冒充你娘来做事,而且险些就成功了。”
姜杳紧紧盯着沉衣。
“她不会放过你们。”
她声音紧绷。
“不论你们答不答应,她都不会放过你们。”
“既然都是死,为什么不去斗一斗?”
“都是血肉之躯,都是人……为什么不反击?”
她气急反笑。
“下人怎么,侍女怎么,都要被人活活逼死了,怎么就不能跟她以卵击石碰一碰?”
这话惊世骇俗。
烟柳看向她家姑娘的表情惊骇万分。
姜杳丝毫没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似的。
“兔子急了还咬人,一个活人,连牲畜的血性都没了吗?”
霜浓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却有赞同之色。
“姑娘说得有理。”
她看向沉衣,点点头。
“姑娘既然能救你一次,便能救你第二次。你现在详细跟姑娘讲讲,大夫人到底怎么要害姑娘?”
烟柳转头去看沉衣,发现她看姜杳的神色像是在看救星。
烟柳:……
疯了,都疯了!
但是她心里一边尖叫,一边又觉得兴奋。
有种说不出来的跃跃欲试。
跟当时姜杳坐在台上,风轻云淡,说你若害怕便跟着我往前走一样的——
跃跃欲试。
一个时辰后,有人披着蓑衣,被重新送出了这里。
姜杳在门口提着灯,以袖掩唇,打了个哈欠。
“记住我们说的话。”她懒声说,“如果你们真的想活。”
第二日请安的时候,烟柳跟着,霜浓留在山漏月。
她有别的事要做。
天仍旧在下雨。
但那个雨夜里飞身暴起的姜杳已经重新披上了半臂,妆容一丝不苟,皎月模样的耳珰和缀链一并在耳畔摇晃。
烟柳为她撑着伞,主仆二人走得都小心,到眠风堂,裙摆袍袖还是沾湿了。
“这雨也是不消停!姑娘……如何沾得了凉?”
烟柳刚想说什么,又收回了话。
“没那么要紧。”
姜杳见她只顾着给自己用帕子擦拭,抬手拂落了她眉和鬓发上的水。
“你小心些,自己不要着了凉。”
这厢二人正说话,门口那边,三个姨娘和房夫人都已经到了。
侍女都在收伞,在里面的青砖上抖落一地湿痕。
房夫人今日穿得贵气。
她肩上笼着色泽鲜丽的披风,耳畔的灯笼坠子摇摇晃晃,在这般滂沱迷蒙的天色里,都折射出了灼目的光影。
姜陶自从挨打后就没出现过,对外说是生了病。
实际系统透露,说是手肿得什么都碰不了,出不了门。
房夫人今日似乎心情极好,居然在在几个姨娘向她行礼之后,主动搭了话。
“这风雨来得突然,前日看还是晴时。”
“风又大,衣摆都被吹湿了。”
她声音本就曼妙温存,如今不急不缓说话,听来更是享受。
几个姨娘同时一怔。
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越姨娘很快接上话:“可不是!今日来的时候,袍脚都湿透了,难受得很!”
秋姨娘瞥了越姨娘一眼,心里不知在想什么,攒出了一个冷笑。
乔姨娘不着痕迹一扯她的袖子,恭敬道:“夫人保重身体,万不可添了凉。”
宋嬷嬷刚好前来。
她不知来眠风堂办什么事,眉宇间似有愁绪,听到这句话,迅速提起精神,冲这边恭恭敬敬一福。
“静思堂给诸位们都备了新手炉。奴婢这便去取。”
她体贴道,“是新换的炭和熏香,花样子也是新的。这般烘着些,不至于着了寒气。”
房夫人笑着瞥过她,并未搭话,只是抬了抬手。
“杳娘,好孩子,来得真是早。”
系统:“……”
系统:“你们那时候有没有演技这么好的?”
姜杳沉吟了一下:“不好说,反正被我坑惨了,忍住恼还能这么对我的不多。”
吐槽归吐槽,姜杳面上仍是一派孺慕温存。
她眼睛甚至亮了起来,快走几步,丝毫顾不上自己淋了雨。
“母亲!母亲辰安,昨日睡得可好吗?”
乔姨娘担忧地望过来一眼。
而知道前段时间姜杳眠风堂打姜陶的两位姨娘则都投来了看好戏的目光。
但这对不是嫡亲却同样属于嫡系的母女实在太熟谙表面功夫。
“肯定没有你们这些孩子睡得踏实。”房夫人眼底慈爱,“哎哟,我的孩子,怎么袖口衣摆都湿了——颂青?”
她抬了下手,颂青立刻恭敬地向前一步,递上帕子。
“二姑娘请。”
众目睽睽之下,姜杳一定会接。
房夫人的眼睛望着那帕子。
但姜杳笑着去接的时候,两个人的手指短暂相触,颂青的手指竟然不由自主一颤。
风此时恰好袭来。
那帕子柔软掠过两个人的指尖。
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风裹了出去。
“哎呀……不巧了。”
姜杳低声懊恼,抬眸望向房夫人。
“是女儿手笨,接不到母亲的抬爱。”
“母亲宽厚,定然不会怪我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没有榜单了,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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