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人

李老夫人没待太久,安抚几句就离开了院子。

她有要紧事。

刚才还泫然欲泣的女孩子瞬间收起了脸上的痛色。

她闲闲换了个姿势,一个手不紧不慢地拈着老夫人挂在这里的念珠,另一只手支着头听那边训斥豆蔻的动静。

这么高的嗓门还能吐字清晰,比她合作过的一些演员要好。

“啊!!!你们放开我!”

“姑娘都能证明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二姑娘身边的贴身侍女!啊!!”

打人的婆子一开始没反应,豆蔻就开始变本加厉喊姑娘。

“姑娘,姑娘!”

“我知道你醒了,你来救救——”

那婆子随手抄了一块布,狠狠塞住了豆蔻的嘴。

“也是你连二姑娘都伺候不好!闭上你的嘴吧,你有几条命,这样冲撞二姑娘和老夫人?”

布大概是汗巾,腥和汗臭一股脑冲击着豆蔻,熏得她两眼发黑。

她恨得咬牙切齿,却合不拢嘴,舌尖抵到一点汗巾,更是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板子一下一下重重砸在她后腰。

姜杳眼睫沉沉压下,神情晦涩不明。

她还支着头,如瀑的长发滑落,寝衣和面容分不清哪个更白。

她掐着念珠,心里默数。

“三,二——”

“哎哟,这是干什么?怎么这么打豆蔻姑娘?”

来了。

姜杳将念珠随手一抛。

帐边发出一声脆响。

女孩子把自己头发揉乱,顾不得穿鞋就往外面跑。

“舒嬷嬷!”

与此同时,系统提示响起。

【忍让】剧情点开启。

看她光脚就往外跑,几个侍女都吓了一跳。

这不是刚才,老夫人刚来看过,又叮嘱左右好好侍候姑娘,怎么能像刚刚那样疏忽?几个人都追着她跑。

没人追上她。

这病弱的二姑娘怎么跑得这么快!

“二姑娘!”

“姑娘!”

院内,一个五大三粗的嬷嬷正站在那里,跟打人的婆子争执。

“也没犯什么大错,怎的这般对一个半大孩子?”

“哎呀胡瑞家的,你也松泛忍让些……”

这人舌灿莲花,没一会就说得那打人的婆子神色动摇。

她见状,立刻借着身形遮挡,往那婆子手里塞了个什么。

姜杳心下冷笑。

然后她猛地一滑,尖叫一声,将整个院子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那几个追着她的侍女吓得脸都白了,把她围在中央,倒是让外面人看不清这里是什么情况。

系统吓得不轻,连声问她:“怎么样,没伤着哪儿吧?”

“没事,我护好了。”姜杳在脑袋里简洁道,“你就按咱们说的来。”

“什么声音?”

下一秒,李老夫人门前的管事嬷嬷就露了头。

她看不见这边围着的是谁,门前却正好是打人的婆子。

“怎么还没打完!”她厉声说,“胡瑞家的,你再惫懒!”

这一声太响亮,胡瑞家的也顾不得许多,把那东西往袖子里一揣,又拎起来板子打了几下。

有人监督,纵然胡瑞家的手下留情,但仍然让豆蔻多挨了几下。

豆蔻疼得眼冒金星。

“啊!!!”

舒嬷嬷本来是想让豆蔻少挨两下子,这下反而多了,她眉目间狠色一闪而过,却转瞬收了起来,正欲去扶豆蔻,却被另外一个婆子狠狠拧了一把。

“老货,你做什么!”

“看清楚你的主子在哪!”

那婆子怒喝,“二姑娘为了见你都摔了,你还在这里惦记你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女?”

舒嬷嬷一愣,这才注意到那围起来的人是谁。

周围都是人,她咬咬牙,连忙过去,一叠声的“哎哟我的姑娘”,就要搀起来姜杳,实际手已经准备发狠按住姜杳受伤的膝盖和大腿。

姜杳太清楚这些手段。

她受伤的地方都容易被攻击,这么多人围着也根本护不及。

“宿主!!”

“我说了我没事。”

姜杳顿了顿,笑了。

躲不及,那就不躲了。

那一笑笑得舒嬷嬷心发凉,下一秒紧接着,她的两只手被紧紧握在掌心,姜杳哭得涕泪滂沱,手却一点不松。

怎么这么大的手劲!

舒嬷嬷大骇,甩了几次发现无果,只得在一众侍女中先抱起她回屋。

但姜杳怎会就让她这样回去?

“舒嬷嬷,我,我没做到求情,也没按照您说的……”女孩子埋首在她怀里泣不成声,“我不想和晋王殿下在一起了,我只想做姜家女,不想、不想……”

这话大声,惊到了周围一众凑近的侍女婆子。

年轻些的尚且懵懂,年纪长的却已经色变。

她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削了自己的耳朵,看向舒嬷嬷的眼神也是震撼。

这般撺掇年轻主子……真是把自己当半个娘了?

二姑娘再不受宠,到底是长宁郡君遗腹子,是原配嫡出,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嬷嬷教唆!

舒嬷嬷却没没注意到她在给自己泼什么脏水。

她的手掌被姜杳掐得生疼,装出来的慈眉善目都变成了狰狞,好像一瞬间露出了人皮下张牙舞爪的恶鬼真相。

“少哭些,姑娘。”

她声音近乎是咬牙切齿的阴恻,“您身子骨不好,哭得多了伤身。”

然后一众丫鬟婆子就看着姜杳的脸瞬间又白了一个度。

她身体轻轻战栗,声音几不可闻地低下来:“好。”

侍女们:……

她们现在去老夫人那里求助的心都有了。

这一道姜杳折腾出来的风声自然也闹到了李老夫人那里。

李老夫人正在看账册,手指顿在书页那。

她眼皮抬起来,皱褶沉沉垂在眼上。

“你说真的。”

“老奴字字属实。”

刚刚喝止过胡瑞家的管事嬷嬷躬身,并不看旁边脸色发青的房夫人,一字一顿。

“再看看吧,小女孩受惊了依赖亲近的人也是常有的事儿。”房夫人强笑起来,“她到底不是我肚皮出来的,和我、老爷都不亲近,好容易有个知心人,咱们就这么处理了,也伤杳娘的心。”

“一个下等的婆子,算什么知心。”

那一页账本翻过去。

她眉目不动,“但你说得有理,咱们这样的簪缨世家,断没有怀疑人就把人打发走的道理。”

房夫人刚想松口气,上面的老妇人却慢悠悠转了口风。

“但老大家的,你最近也是疏忽了。”

“二丫头是长宁生的不假,但她难道不是我姜家女?厚此薄彼,这是哪门子道理?”

房夫人脸和下颚紧紧绷起来。

账本被合上。

书角发出不轻不重一声响。

“跟谨行说一声,你也去宫中递个牌子,跟贵妃娘娘请示,退掉二丫头和晋王殿下的婚事。”

房夫人猛地抬头。

“母亲!沈家说到底仍然势大,何况只是疑似,贵妃待遇没变、沈家还有二子在外,足足十万大军!”

她语气急切,“您难道看不出来对晋王的削藩实际是皇上另有考虑,我们这般得罪沈家……”

“你既然都知道,为何又说二丫头一心为他人,思虑不到姜家?”

但上方的老妇没有瞥一个眼神给她。

房夫人脸色骤然青白。

“她现在能将恩义、名声和忠君都通过这一跪和退婚表现出来。”

老妇语气淡淡,“做好了,沈家和皇家,哪个拿捏不住?我不信你做不到,老大家的。”

“这不是你翻云覆雨的时候,我们是一个氏族。生死都捆绑在一起,你知道怎么做,房氏。”

“姜杳的名声要传出去,要保得住,婚也要退的干净、退得漂亮。”

房夫人仍然心有不甘,想要争辩。

“可您之前……”

“我改主意了,谨行会听懂的。”

经历了几十年夺权和夺嫡争斗的女人坐在那里,依稀仍然可见当年杀伐果断和独断专行。

姜家不需要一个依恋外人的女儿,却需要可以表现忠义的姜家女。

“老二家的马上回京,你若不想掌管中馈,大可与弟妹分权。”

李老夫人望着窗外之前被雨水浇透的庭院。

“平娘应该很愿意替她大嫂分担些。”

房夫人胸口起伏的弧度大了一些。

“……是。”

房夫人出来的时候,脸色已经不好看到了极点。

贴身侍女紧紧跟在她身后。

等到了她的瑶光台,旁边的侍女殷勤要过来为她捶腿,却被狠狠甩了一耳光!

“脏东西,挨着我这么近做什么!”

“啊!!!”

那女孩儿失声尖叫,却被贴身侍女狠狠捂住了嘴,左右各自抽了三巴掌。

漂亮的脸瞬间就肿了起来,女孩儿呜呜地哭。

但贴身侍女神情不变,单手掐着她的脸颊肉,另一只手从腰间一摸,把抽出来的手帕随意团起来,塞进她嘴里,推了一把,人重重跌在了地上。

“她弄伤了大夫人。”

贴身侍女冷声道,“拖下去。”

立刻就有人应是,训练有素将人拖了下去。

没有一个人敢抬头。

房夫人冷眼旁观,这时候表情才好看些。

她将手递出去,贴身侍女立刻跟上,躬身扶住了她。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孽种净和我犯冲!”

房夫人厉声,“本打算让她失了老夫人的看重,舒嬷嬷和豆蔻也好对她名声和人捏圆搓扁,没人怀疑她做些什么事……怎得突然整了这出!”

“受了苦,发觉男的都不是什么值得依靠的东西,倒也正常。”

贴身侍女扶着她走到椅子边坐着,试了下水温才将茶盏捧给她,“二姑娘这一出走得确实出乎意料。”

“既然已经发生,这些不足为惧,也不值得您伤神思虑,夫人。”

她低声,“您要想的,是对上沈家和贵妃娘娘时,如何将咱们房家挑出去,屎盆子怎么漂漂亮亮扣在二姑娘头上,以及咱们姑娘的婚事。”

房夫人表情这才微微好转。

她任由侍女为她轻轻按着太阳穴,声音也放松了些。

“是了……”

旋即,房夫人声音低低地发着狠。

“你记得敲打姓舒的那老太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是每次我都能保得住她!我替她瞒住这么多事,对付姜杳,还要手把手教她怎么做吗!”

贴身侍女眉目不动,恭顺应是。

她们声音都压得很低,没有看到隔壁房间,有个形容尚小的姑娘悄悄把头又缩了回去。

她耳边珠翠摇晃。

一眼看去却只能见到她眼中灼灼的怒和压不住的得意笑容。

而这边,姜杳躺在床上,喊痛和抽泣不断,脑子里却飞速又捋了一遍舒嬷嬷的事迹。

舒嬷嬷。

“姜杳”的奶娘,豆蔻的远房姨母。

一个欺上瞒下、斤斤计较的狠毒妇人,人形的势利眼。

在姜杳小极了的时候,也曾怜悯这出生就丧母的女孩儿,但从年轻的房小姐嫁进来之后,大笔的金银砸在她的头上,她自然变了心。

更何况房夫人拿捏住了她的把柄。

她那好赌的、拼死拼活生下的、“一家的根”的儿子。

房夫人给了她三百两。

黄金。

姜杳从小到大的买命钱,就这么被两只广袖下的手不动声色的交接了出去。

正在成长期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呢?

小时候说姑娘要学着谦让,酥酪燕窝都喂给她外甥女,长命锁和金镯子都不在“姜杳”身上。

大了说姑娘要学着博爱,逼着原本张扬的女孩儿低眉俯首,处处讨好房夫人,好东西都转送给三姑娘四姑娘。

但这孩子出奇的像她那看起来张扬实则柔软的母亲,天生对别人就多了三分的怜悯和柔情缱绻,又聪明伶俐得人恐惧。

她的眼睛看得到太多的东西。

淤泥里开一朵稚生干净的白荷,那就糟践了,别长大。

是怎样的人,下得去手,摧毁一个柔软的、干干净净的孩子?

姜杳闭上了眼睛,又轻轻睁开,冲眼前人柔软一笑。

“……嬷嬷。”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