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夫人没待太久,安抚几句就离开了院子。
她有要紧事。
刚才还泫然欲泣的女孩子瞬间收起了脸上的痛色。
她闲闲换了个姿势,一个手不紧不慢地拈着老夫人挂在这里的念珠,另一只手支着头听那边训斥豆蔻的动静。
这么高的嗓门还能吐字清晰,比她合作过的一些演员要好。
“啊!!!你们放开我!”
“姑娘都能证明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二姑娘身边的贴身侍女!啊!!”
打人的婆子一开始没反应,豆蔻就开始变本加厉喊姑娘。
“姑娘,姑娘!”
“我知道你醒了,你来救救——”
那婆子随手抄了一块布,狠狠塞住了豆蔻的嘴。
“也是你连二姑娘都伺候不好!闭上你的嘴吧,你有几条命,这样冲撞二姑娘和老夫人?”
布大概是汗巾,腥和汗臭一股脑冲击着豆蔻,熏得她两眼发黑。
她恨得咬牙切齿,却合不拢嘴,舌尖抵到一点汗巾,更是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板子一下一下重重砸在她后腰。
姜杳眼睫沉沉压下,神情晦涩不明。
她还支着头,如瀑的长发滑落,寝衣和面容分不清哪个更白。
她掐着念珠,心里默数。
“三,二——”
“哎哟,这是干什么?怎么这么打豆蔻姑娘?”
来了。
姜杳将念珠随手一抛。
帐边发出一声脆响。
女孩子把自己头发揉乱,顾不得穿鞋就往外面跑。
“舒嬷嬷!”
与此同时,系统提示响起。
【忍让】剧情点开启。
看她光脚就往外跑,几个侍女都吓了一跳。
这不是刚才,老夫人刚来看过,又叮嘱左右好好侍候姑娘,怎么能像刚刚那样疏忽?几个人都追着她跑。
没人追上她。
这病弱的二姑娘怎么跑得这么快!
“二姑娘!”
“姑娘!”
院内,一个五大三粗的嬷嬷正站在那里,跟打人的婆子争执。
“也没犯什么大错,怎的这般对一个半大孩子?”
“哎呀胡瑞家的,你也松泛忍让些……”
这人舌灿莲花,没一会就说得那打人的婆子神色动摇。
她见状,立刻借着身形遮挡,往那婆子手里塞了个什么。
姜杳心下冷笑。
然后她猛地一滑,尖叫一声,将整个院子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那几个追着她的侍女吓得脸都白了,把她围在中央,倒是让外面人看不清这里是什么情况。
系统吓得不轻,连声问她:“怎么样,没伤着哪儿吧?”
“没事,我护好了。”姜杳在脑袋里简洁道,“你就按咱们说的来。”
“什么声音?”
下一秒,李老夫人门前的管事嬷嬷就露了头。
她看不见这边围着的是谁,门前却正好是打人的婆子。
“怎么还没打完!”她厉声说,“胡瑞家的,你再惫懒!”
这一声太响亮,胡瑞家的也顾不得许多,把那东西往袖子里一揣,又拎起来板子打了几下。
有人监督,纵然胡瑞家的手下留情,但仍然让豆蔻多挨了几下。
豆蔻疼得眼冒金星。
“啊!!!”
舒嬷嬷本来是想让豆蔻少挨两下子,这下反而多了,她眉目间狠色一闪而过,却转瞬收了起来,正欲去扶豆蔻,却被另外一个婆子狠狠拧了一把。
“老货,你做什么!”
“看清楚你的主子在哪!”
那婆子怒喝,“二姑娘为了见你都摔了,你还在这里惦记你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女?”
舒嬷嬷一愣,这才注意到那围起来的人是谁。
周围都是人,她咬咬牙,连忙过去,一叠声的“哎哟我的姑娘”,就要搀起来姜杳,实际手已经准备发狠按住姜杳受伤的膝盖和大腿。
姜杳太清楚这些手段。
她受伤的地方都容易被攻击,这么多人围着也根本护不及。
“宿主!!”
“我说了我没事。”
姜杳顿了顿,笑了。
躲不及,那就不躲了。
那一笑笑得舒嬷嬷心发凉,下一秒紧接着,她的两只手被紧紧握在掌心,姜杳哭得涕泪滂沱,手却一点不松。
怎么这么大的手劲!
舒嬷嬷大骇,甩了几次发现无果,只得在一众侍女中先抱起她回屋。
但姜杳怎会就让她这样回去?
“舒嬷嬷,我,我没做到求情,也没按照您说的……”女孩子埋首在她怀里泣不成声,“我不想和晋王殿下在一起了,我只想做姜家女,不想、不想……”
这话大声,惊到了周围一众凑近的侍女婆子。
年轻些的尚且懵懂,年纪长的却已经色变。
她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削了自己的耳朵,看向舒嬷嬷的眼神也是震撼。
这般撺掇年轻主子……真是把自己当半个娘了?
二姑娘再不受宠,到底是长宁郡君遗腹子,是原配嫡出,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嬷嬷教唆!
舒嬷嬷却没没注意到她在给自己泼什么脏水。
她的手掌被姜杳掐得生疼,装出来的慈眉善目都变成了狰狞,好像一瞬间露出了人皮下张牙舞爪的恶鬼真相。
“少哭些,姑娘。”
她声音近乎是咬牙切齿的阴恻,“您身子骨不好,哭得多了伤身。”
然后一众丫鬟婆子就看着姜杳的脸瞬间又白了一个度。
她身体轻轻战栗,声音几不可闻地低下来:“好。”
侍女们:……
她们现在去老夫人那里求助的心都有了。
这一道姜杳折腾出来的风声自然也闹到了李老夫人那里。
李老夫人正在看账册,手指顿在书页那。
她眼皮抬起来,皱褶沉沉垂在眼上。
“你说真的。”
“老奴字字属实。”
刚刚喝止过胡瑞家的管事嬷嬷躬身,并不看旁边脸色发青的房夫人,一字一顿。
“再看看吧,小女孩受惊了依赖亲近的人也是常有的事儿。”房夫人强笑起来,“她到底不是我肚皮出来的,和我、老爷都不亲近,好容易有个知心人,咱们就这么处理了,也伤杳娘的心。”
“一个下等的婆子,算什么知心。”
那一页账本翻过去。
她眉目不动,“但你说得有理,咱们这样的簪缨世家,断没有怀疑人就把人打发走的道理。”
房夫人刚想松口气,上面的老妇人却慢悠悠转了口风。
“但老大家的,你最近也是疏忽了。”
“二丫头是长宁生的不假,但她难道不是我姜家女?厚此薄彼,这是哪门子道理?”
房夫人脸和下颚紧紧绷起来。
账本被合上。
书角发出不轻不重一声响。
“跟谨行说一声,你也去宫中递个牌子,跟贵妃娘娘请示,退掉二丫头和晋王殿下的婚事。”
房夫人猛地抬头。
“母亲!沈家说到底仍然势大,何况只是疑似,贵妃待遇没变、沈家还有二子在外,足足十万大军!”
她语气急切,“您难道看不出来对晋王的削藩实际是皇上另有考虑,我们这般得罪沈家……”
“你既然都知道,为何又说二丫头一心为他人,思虑不到姜家?”
但上方的老妇没有瞥一个眼神给她。
房夫人脸色骤然青白。
“她现在能将恩义、名声和忠君都通过这一跪和退婚表现出来。”
老妇语气淡淡,“做好了,沈家和皇家,哪个拿捏不住?我不信你做不到,老大家的。”
“这不是你翻云覆雨的时候,我们是一个氏族。生死都捆绑在一起,你知道怎么做,房氏。”
“姜杳的名声要传出去,要保得住,婚也要退的干净、退得漂亮。”
房夫人仍然心有不甘,想要争辩。
“可您之前……”
“我改主意了,谨行会听懂的。”
经历了几十年夺权和夺嫡争斗的女人坐在那里,依稀仍然可见当年杀伐果断和独断专行。
姜家不需要一个依恋外人的女儿,却需要可以表现忠义的姜家女。
“老二家的马上回京,你若不想掌管中馈,大可与弟妹分权。”
李老夫人望着窗外之前被雨水浇透的庭院。
“平娘应该很愿意替她大嫂分担些。”
房夫人胸口起伏的弧度大了一些。
“……是。”
房夫人出来的时候,脸色已经不好看到了极点。
贴身侍女紧紧跟在她身后。
等到了她的瑶光台,旁边的侍女殷勤要过来为她捶腿,却被狠狠甩了一耳光!
“脏东西,挨着我这么近做什么!”
“啊!!!”
那女孩儿失声尖叫,却被贴身侍女狠狠捂住了嘴,左右各自抽了三巴掌。
漂亮的脸瞬间就肿了起来,女孩儿呜呜地哭。
但贴身侍女神情不变,单手掐着她的脸颊肉,另一只手从腰间一摸,把抽出来的手帕随意团起来,塞进她嘴里,推了一把,人重重跌在了地上。
“她弄伤了大夫人。”
贴身侍女冷声道,“拖下去。”
立刻就有人应是,训练有素将人拖了下去。
没有一个人敢抬头。
房夫人冷眼旁观,这时候表情才好看些。
她将手递出去,贴身侍女立刻跟上,躬身扶住了她。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孽种净和我犯冲!”
房夫人厉声,“本打算让她失了老夫人的看重,舒嬷嬷和豆蔻也好对她名声和人捏圆搓扁,没人怀疑她做些什么事……怎得突然整了这出!”
“受了苦,发觉男的都不是什么值得依靠的东西,倒也正常。”
贴身侍女扶着她走到椅子边坐着,试了下水温才将茶盏捧给她,“二姑娘这一出走得确实出乎意料。”
“既然已经发生,这些不足为惧,也不值得您伤神思虑,夫人。”
她低声,“您要想的,是对上沈家和贵妃娘娘时,如何将咱们房家挑出去,屎盆子怎么漂漂亮亮扣在二姑娘头上,以及咱们姑娘的婚事。”
房夫人表情这才微微好转。
她任由侍女为她轻轻按着太阳穴,声音也放松了些。
“是了……”
旋即,房夫人声音低低地发着狠。
“你记得敲打姓舒的那老太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是每次我都能保得住她!我替她瞒住这么多事,对付姜杳,还要手把手教她怎么做吗!”
贴身侍女眉目不动,恭顺应是。
她们声音都压得很低,没有看到隔壁房间,有个形容尚小的姑娘悄悄把头又缩了回去。
她耳边珠翠摇晃。
一眼看去却只能见到她眼中灼灼的怒和压不住的得意笑容。
而这边,姜杳躺在床上,喊痛和抽泣不断,脑子里却飞速又捋了一遍舒嬷嬷的事迹。
舒嬷嬷。
“姜杳”的奶娘,豆蔻的远房姨母。
一个欺上瞒下、斤斤计较的狠毒妇人,人形的势利眼。
在姜杳小极了的时候,也曾怜悯这出生就丧母的女孩儿,但从年轻的房小姐嫁进来之后,大笔的金银砸在她的头上,她自然变了心。
更何况房夫人拿捏住了她的把柄。
她那好赌的、拼死拼活生下的、“一家的根”的儿子。
房夫人给了她三百两。
黄金。
姜杳从小到大的买命钱,就这么被两只广袖下的手不动声色的交接了出去。
正在成长期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呢?
小时候说姑娘要学着谦让,酥酪燕窝都喂给她外甥女,长命锁和金镯子都不在“姜杳”身上。
大了说姑娘要学着博爱,逼着原本张扬的女孩儿低眉俯首,处处讨好房夫人,好东西都转送给三姑娘四姑娘。
但这孩子出奇的像她那看起来张扬实则柔软的母亲,天生对别人就多了三分的怜悯和柔情缱绻,又聪明伶俐得人恐惧。
她的眼睛看得到太多的东西。
淤泥里开一朵稚生干净的白荷,那就糟践了,别长大。
是怎样的人,下得去手,摧毁一个柔软的、干干净净的孩子?
姜杳闭上了眼睛,又轻轻睁开,冲眼前人柔软一笑。
“……嬷嬷。”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