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昨晚的事,在芙黎的预想中,他们的再度面对面应该有些尴尬,毕竟这小子脸红着落荒而逃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现在嘛……也不知道柏斐川等了多久,蹲在门口仰头望着自己,倒是看不出什么。
芙黎露出了无奈的笑,走到他跟前,伸出手:“先进去。”
高中生应该是洗了澡,换了件干净衬衣,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气味,看起来有点疲惫。
嗯,还有点黑眼圈。
芙黎不存在的良心开始作痛。
虽然自己也是被柏斐川的味道勾得一晚没合眼,但她本来就不需要睡觉,把香薰一点,气味覆盖上去,也能勉强让自己保持镇静。
但对方好像真的有被刺激到。高三压力大,上了一周的课,好不容易周末了,晚上又没睡好,不累才是假的。
柏斐川穿的衬衣也偏大,扣子扣到最上面还是松垮的,袖口偏长,不得不翻上去几圈。
——典型的营养没跟上抽条速度,再加上满脸倦容,怎么看怎么可怜。
芙黎:“你吃饭了没?”
“买了面包。”柏斐川说。
芙黎想想,去厨房翻出牛奶给他热了一杯,端着推到桌面:“你回家了一趟?”
“这里换洗的衣服都偏大……”
他端着杯子的时候露出了手腕,昨晚被咬的地方只剩下两点浅浅的白痕。
芙黎想起什么:“也是,芙曛和薄淮南都比你高,也比你宽点。”
柏斐川沉默两秒说:“我还在长身体。”
芙黎心说你还知道自己在长身体?家里有吃的还出去买面包了事。
她忧心忡忡:“我看你好像有点贫血,又刚成年没多久,学习压力也很重……这样不好,容易早夭啊。”
喝着牛奶,柏斐川轻轻抬眼看了芙黎一眼。
吸血鬼懒散地倚在桌边,手背撑着下颌,另一只手的手指在面前的玻璃杯上打转,杯中盛放的不知名红色饮料振出浅浅几圈涟漪。
她戴了隐形眼镜,微垂的眼眸是很干净的黑。
“牛奶好喝么?”她突然问。
牛奶?柏斐川吞咽着,含糊“嗯”了一声:“好喝。”
“我看起来比牛奶好喝?”芙黎又问。
芙黎看见柏斐川差点呛出来。
他捂着嘴开始咳嗽,越咳脸越红,芙黎漫不经心说:“不然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她的话轻飘飘的,像在夜风习习的天台,风将贴在身上的衬衣揭开一道缝,钻进来很细微,却又无所不至的痒。
柏斐川没回答,只是捂着嘴调整呼吸节奏。
芙黎又说起完全不相干的话题:“我认识一个人类作家,叫路觉。我记得你的书架上还有他的书。”
路觉原本是一个志怪小说家,几年前突然开始创作新本格推理,加入了大量的惊悚幻想元素。
大胆的风格创新迅速拓宽了他的读者群体,在卖了影视版权后,原本边缘的小说家夜逐渐走入了大众视野。
《鱼口》。
常言道,死鱼正口,收杆就走。
这出自一个民间说法。如果钓到一条死鱼,钓到的位置又恰好是鱼的嘴,那么立刻收起鱼竿离开这里。
因为死鱼是不会咬饵的,除非有什么东西在水下将鱼挂上鱼钩。
青年回老家休假,在村里的池塘钓上死鱼后,身边的人接连离奇死亡。
最后他发现是村子边上非法实验室产生的水污染让水溶氧大大降低,死于水体缺氧的鱼才会大张着嘴被鱼钩挂到。
那条鱼是“证据”,于是他的亲人朋友接连死于实验室的谋害。
唯一矛盾的地方在于青年钓鱼的池塘是实验室特意净化后的水,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张嘴的死鱼,那条鱼是否真的是完全的巧合,故事最后也没有揭露这一点。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柏斐川用眼神询问。
芙黎非常淡定:“对路觉的书,还有这个人,你有什么感想吗?”
网上有的人说路觉讲的是环保,有的人觉得他在描述人类在利益面前的丑陋和乡村质朴亲情相互碰撞的反差,还有的人说他将人类晦涩的作案动机和成因当作某类灵异。
故事的发展可以用科学解释,但事情的起因和结果都是人心的指向。
人在钓鱼,而在被鱼口选中的瞬间,悲剧就注定展开。
柏斐川中规中矩评价:“布局精彩,架构细密。他是个很厉害的作者。”
芙黎看起来不是很在乎:“有这么好看吗,其实我没看过他的书啦。”
柏斐川:?
那你在问什么?
“昨晚你翻身七十五次,到窗户边十三次,还开灯翻了两小时的书。事先声明,我不是故意偷听,听力太好没办法。不想被我耳朵捕捉到的话可以搬去离我远点的空房间——你是在做卷子?”芙黎问。
柏斐川捧着牛奶默默喝起来,有些不自然地点点头。
“路觉也喜欢在大半夜爬起来写书,说是在世界都安静的时候能感受到内心的宁静,那本《鱼口》就是他半夜不睡觉爆肝写完的。”芙黎有些惋惜说,“所以他三十四岁就死了。”
柏斐川似乎是明白了芙黎的意思。
“我只是有些睡不着。”他解释道。
“是不习惯被咬,还是不习惯新的环境?”
“你……咬得不重。”
“那就是环境问题了,床让你不舒服还是我让你不舒服?”芙黎前倾上半身,双手撑在下巴,好整以暇看着他。
芙黎心情不好,说话也不客气。
她清楚这算是迁怒,没有目的性可言,只是话题刚好到了这儿,真要算起来依旧是在关怀。
关怀是从别人那儿学来的,关怀的方式却是芙曛教的,难免咄咄逼人了些。
想到芙曛,芙黎的心情更差了,但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对一个在家门口蹲着等了她这么久的饲养员。
柏斐川没做错任何事。
正想找点其他话题驱散这股沉默,柏斐川突然开口了。
“床很软,睡起来很舒服。”
语毕,小高中生似乎是注意到自己说错话了。
二选一,不是床的问题,那不就是芙黎的问题了吗?
于是他立刻补上一句:“你也是。”
“我也……是?”芙黎眨巴着眼睛。
你小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
“……”
“不,不是,我,啊,那个……”少年咽住话,别过头,手指不自然地蜷缩几下,食指和拇指用力掐在一起,最后终于还是没绷住,单手捂住薄红的脸,声音小得像在抖,“我不是那个意思。”
芙黎乐了,心头阴霾短暂一扫而空。
她当然不是那种以调戏男高中生为乐的吸血鬼,虽然这的确很有意思。
柏斐川真的很神奇啊,胆子大,心态好,但老是干出一些让自己陷入局促的事,说蠢也不蠢……
挺可爱的。
这下是真的陷入沉默了,柏斐川半天都没动静,安静如鹌鹑。
芙黎踩着拖鞋登登跑上楼,再下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卫衣和牛仔裤,长发从脖子两侧顺下来,像是正在享受假期的女大学生那样。
“这个给你戴上。”
芙黎递给柏斐川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空心琥珀,琥珀被一根黑绳串着,摇晃的时候隐约能看见里面流动的液体。
“里面装着我的血。”芙黎指着脖子,示意对方戴上。
“就和护身符一样?”柏斐川拍拍脸,照做了。
“不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咬你的话,把琥珀塞他嘴里。趁他发癫的时候马上跑,应该能争取到两三分钟吧。”芙黎说。
柏斐川似乎也没想到这东西居然是靠的是物理和化学,而不是玄学,顿了顿:“……好。”
“下次给你整点劲大的,先拿我的凑合着用。”芙黎整理着自己领口,看了眼时间,“你下午有什么安排吗?学习?”
柏斐川想了想:“下午去联系的便利店面试。”
“你要打工?”芙黎难以置信,“不是专注高考吗,怎么还给自己搞这种业余爱好。”
“课后时间赚钱养活自己,不影响学习。而且我记得协议里说了,高中毕业之后,甲方需承担乙方所有开支。”柏斐川将吊坠塞进衣领里,扫了眼这个山寨博物馆,委婉道,“我……会努力的。”
芙黎:“……”
看看柏斐川,她突然觉得吸血鬼的那点屁事其实都没什么了。
这还有个贫困艰苦但顽强奋斗的顽强人类呢,也不知道该评价他自强不息还是缺心眼,也太励志了!
“我决定了。”芙黎说,“你们同学每个月一般拿多少生活费?”
柏斐川:“……啊?”
“但是我不能给你太多,不是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吗,一个月最多三万,不能再多。”
“等等……”
“我去找专业人士咨询一下能不能在你高考前合法转移点财产,得给你留点养我的钱——你打算考哪里的大学?我算着时间去搞套房子得了。”
“不用!”柏斐川罕见地加大了音量,等芙黎看过来后才轻声说,“真的不用。”
他眼睛低垂着,纤长的睫毛在眼睑透出阴影,与黝黑的瞳孔融为一体,脸上是试图掩盖的抗拒,像一只对着不合胃口餐点而细声抗议的毛茸茸。
“我能做个合格的饲养员。”柏斐川似乎是怕芙黎生气,伸手抓住她的手指捏了捏,做这件事的时候也不看她,“我会好好养你的,芙黎。”
搭在指尖的力道很轻,就和柏斐川这个人带来的观感一样。
无害的,被动的,但你无法忽视,对于吸血鬼偏低的体温而言,他实在是太过于温暖了。
芙黎干脆握住了那双手,看着高中生骤然变红的耳根,笑眼弯起:“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