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管发生了如何激烈的思想交锋,第二天照常到来。
芙黎先是去了客房门口,敲敲门,没人应。
她仔细听了听,门里没任何动静。
该不会是连夜跑了吧?
芙黎琢磨着,又瞥见了书房微掩的门。
柏斐川带着耳机,坐在桌前写卷子。
他的背挺得直,半点看不出昨晚扶着沙发捂脸的窘迫,仔细听的话还能听见他口中很轻的跟读,轻轻落落。
打扰人学习多不好。
芙黎怀着极高的觉悟,回头翻出签好字的饲养协议,打算去协会留档。
今天周六,法定双休对于协会而言就只是个口号,坦率得压根不提什么自愿加班,直接按着人头干活。
饲养协议其实是个麻烦的东西,吸血鬼管理协会算是三方,起到监管、协调和冲裁的作用。
这玩意儿就人类的婚前协议一样,只不过保密性更高。
如果真的走到了仲裁那一步,饲养员和吸血鬼基本上也就彻底闹掰了。
径直找到西芹,她挺忙,对着一堆资料焦头烂额,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
芙黎两步上前,顶着西芹略带错愕的“怎么他妈是你这个瘟神”的视线,递出了申请表。
“我还特意提醒过他……”西芹恨铁不成钢。
芙黎笑容明媚:“人格魅力摆在这里,没办法。”
西芹虽然对芙黎情绪复杂,该认真工作倒是不含糊。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表单,在办公桌后抬头,点着申请表上的名字问:“柏斐川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在家学习呢,监视的人没告诉你?哦,忘了特殊区域监视不了。”
西芹接连被怼,脸色不太好看。
她重新看向申请表,面对双方拟定的条件,一时间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在所有饲养员和吸血鬼的搭配中,魅魔的占比是最大的。
魅魔接受吸血鬼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可以解决他们的生理需求——不是模拟繁衍的那种。
吸血鬼咬谁都是一口,尖牙分泌的特殊物质会催使血液的流速加快,阻断身体的自我凝血。
这种物质同时能影响到魅魔的神经中枢,产生类似于性的反馈,虽然不算魅魔生存的必需品,可哪个魅魔会拒绝让自己快乐呢?
人类的生理结构不一样,被吸血鬼咬就跟被狗咬了没区别,还会伴随着大出血。
主动申请的人本来就很少,工作人员也会严格审核饲养员资质,把那些试图拿命换前途的人类申请全部驳回——导致西芹这几天整理档案,翻出来的全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显得芙黎这份申请反倒正常了起来。
芙黎递交的资料很全,薄淮南还是担保人。
薄淮南原先就干这一块,太清楚要怎么规避一切被驳回的风险了。
西芹只能盖了章,录入系统,把回执交给她。
“鉴于柏斐川没有饲养员经历,按照规定,协会会给你们分配‘范例’参观学习。”西芹公事公办说,“学习完之后有一场考核,完成之后你们的协议就可以正式生效了。”
芙黎不动声色问:“怎么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还得参观学习?”
西·前魅魔总负责·芹狠狠皱眉:“在我接手之前,谁负责的你?”
芙黎顿悟。
之前负责她的那个吸血鬼明显是嫌事多,直接大手一挥给她过了,现在才是正常的流程。
本着自己省了事绝对不能出卖好人的主旨,芙黎恍然大俗状点头:“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
“真的。”
西芹长长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选择和自己和解。
“系统很快就能分配出来,结果以邮件形式通知,注意查收。”
她看着芙黎,沉默了两秒,突然说:“芙黎,我得为之前怀疑你道歉。”
芙黎本来打算走了,一下被稀奇回了座位:“真假?你还是不是协会的铿锵小玫瑰了,不应该啊。”
“芙黎!”西芹愤怒了。
看着芙黎的笑眼,西芹深呼吸平复心情,继续说:“我研究了芙曛向协会递交的资料,你的前饲养员的确注射了违禁药品,属于重大违规,这不赖你。”
芙黎一怔。
她以为西芹是在为造谣她咬死两任饲养员道歉,结果……是因为那个狗日的魅魔?
“什么意思?芙曛没有造假?”
西芹也愣了,没料到芙曛一点也没跟他唯一的妹妹透露——芙黎可是当事人之一,她居然毫不知情!
意识到自己这算是泄露信息,西芹压着声音,低声说:“我不能说什么,过段时间调查组就会找你了解情况……你也可以直接去问芙曛。”
芙黎没说话,半晌后颔首:“谢了。”
***
做了两套试卷,柏斐川才松开笔,慢吞吞摘下耳机,走出了书房。
茶几上留着芙黎的便签,让他中午自己找点吃的,冰箱里有食材,这里点外卖也方便。
他眯了眯眼,盯着那两行笔锋凌厉的字,慢条斯理叠起来放进兜里,拿着手机出了门。
出了住宅区,周末的商业街还算热闹,开发商很不得给便利店都镶点人文情怀,以此彰显高端片区的非凡气质。
可再奢华的便利店,面包也只能卖两块五的全国统一价。
撕开包装袋在商业街晃着,柏斐川挑了个人少的咖啡店,在最角落坐下来。
桌上的花卉中插着价目表,最基础的拿铁一杯198,颇有种不顾钱包死活的美。
等柏斐川把面包吃完,有人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坐到对面。
“最近学习怎么样?初三任务重吧。”他把一杯咖啡推到柏斐川面前。
是个身材瘦高的年轻人,明明是一张中国得不能再中国的脸,中文却带着口音,不像母语。
“我高三。”柏斐川说。
年轻人摸摸脖子,讪讪:“你也知道吸血鬼和你们人类不一样,对时间没什么概念,感觉上次见你还在昨天……”
“佟笙的遗物我都交给你们了。”他的叙述被柏斐川打断了。
“……”
咖啡店的古典乐悠扬低醇,除此之外,完全没有别的声响。
年轻人摩挲着咖啡杯:“我还以为你打算把我们卖给芙曛。”
柏斐川对陡然危险的语气没有任何反应,语调依旧平和:“芙曛是谁?”
“芙黎的哥哥。”
“我为什么要把你们卖给他。”
“你真不知道?”年轻人笑了,“也对,佟笙在死之前都想着要把你保护好,你也不该认识他。”
柏斐川毫无反应。
“你怎么和小时候一样不爱说话。现在想要联系上你可不容易,协会的狗盯你盯得紧,要不是芙黎把你带来这边,我还得头疼怎么和你碰面。”
“亚且。”柏斐川叫了声他的名字,缓缓道,“除了那间房子,佟笙没给我留任何东西,我不知道你们想找什么,但从我这里是找不到的。”
“难讲。”亚且说,“芙黎差点把我们客户给咬死,转头就找上你,这也太巧了,不是么?”
“她只是救了我。”
“小柏,别那么天真。血盟还在的时代,芙黎可比他哥凶狠,修身养性和改头换面是两个概念——谁知道她是不是发现饲养员的事恼羞成怒,想要重操旧业。如果佟笙留给你的东西被她、或者芙曛找到,我们都得完蛋。”
亚且低沉的尾音几乎是通过耳鼓的震动传递,似乎连咖啡杯中的液体都在随之震颤。
可柏斐川还是那副平淡的模样,眼也没抬:“佟笙不会给一个人类留魅魔用的药剂,我也和你们没关系。如果真有关系,我差点被咬死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少年本是乖顺的面相,是长辈最喜欢的那类人,不管是谈吐还是态度都很随和,以至于当他口中诉说着质问的话,也没有任何称得上激动的情绪。
亚且虚了虚眼,僵持片刻后,那股危险的气质骤然消失,好声好气道:“我们也是尊重佟笙的遗愿,不想打扰她儿子的正常生活。”
柏斐川点头:“谢谢。”
说完他就打算起身离开了。
亚且:“诶,给你买的咖啡!”
柏斐川没应,直接走了。
等人离开咖啡店,亚且才摸出手机,拨出了电话。
“柏斐川似乎什么也不知道,老板。他说的也有道理,佟笙不可能把配方留给一个人类,她还挺喜欢这个捡来的人类儿子,没必要害他吧?”
“他就那么有魅力吗?”电话那头的男人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
“没什么。”男人说,“既然那小孩说他没有,那就当他没有,别去烦他。”
亚且傻了,在几天之前,他这个阴晴不定的老板还踩着一堆热乎的尸体,说就算把佟笙的养子给剁碎了也得翻出配方来。
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这头的沉默略显尴尬,男人在那头轻咳两声:“柏斐川和芙黎签了饲养协议。”
亚且大惊:“他不要命了?!”
虽然在柏斐川身上闻到了很浓的芙黎的味道,亚且也只认为是芙黎把人给咬了,还活着一半是他福大命大,一半是芙黎居心叵测。
可怎么也没想到柏斐川居然还签了饲养协议!
“芙黎嘛,不奇怪。你悠着点,别被逮到了,咱们客户的事把她搞得很恼火,也把她哥搞得原地发疯。配方的事不着急,老血盟都没了这么多年,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亚且心下嘀咕,老板心情看起来还……挺好?
而电话里已经传出了忙音。
亚且叹了口气,看着没动的那杯咖啡,揣着手也走出了咖啡厅。
还得去通知那些家伙,烦都烦死!
***
柏斐川没有回芙黎那边。
他坐上回家的公交,线路车绕了一大圈才晃到目的地。下了车,柏斐川直接穿过巷子回到了自己的小破家。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从窗户洒满房间,将这个简陋的住所硬生生堆出了些许温馨的气氛。
他拉上窗帘。
当日光从柏斐川眼底褪去的那秒,有谁骤然出现在身后,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配方在哪儿?”
柏斐川确认自己没听过这个声音,脖子被挤压的感觉很不好受,好在对方的指甲不尖,没有破皮。
“亚且知道您跟了我一路么?”柏斐川问。
背后的人嗤笑:“他是老板的好狗,可惜优点只有听话,什么事也做不好。”
柏斐川说:“听起来您是另一条不听话但是能做事的狗。”
脖子的力道猛然加强,无比凶狠,几乎嵌入了皮肤。
“看来你想死得难看点。”
对于吸血鬼而言,人类孱弱不堪,非常容易丧命,更别说柏斐川本身就属于瘦削的那类,他骨架算宽,身上却没什么肉,白色T恤下隐约能看见突出的骨头。
但紧接着,令吸血鬼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柏斐川在刹那间后抬手肘,干脆利落击中吸血鬼前胸偏腋下的位置,巨大的力道让吸血鬼瞬间脱离,手一松。
下一秒,柏斐川转身,拿起身边的6H铅笔,直接刺向他的喉咙!
那支铅笔是用来画素描的,被美工刀削出了5厘米左右的尖端,笔身还有两指长,此刻倾数没入吸血鬼的脖子,尖头已经穿破了另一头的皮肤!
柏斐川完全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手掌扣住吸血鬼的头,把他砸进书架上的书脊中。
一下,两下,三下……
和冷酷凶狠动作相反,柏斐川的表情自始自终都很平静,甚至算温吞,就算血溅到脸上也没皱眉,专心干着自己的事。
一时间,破屋子里只有硬物撞击的声响。
“既然您敢跟过来,说明协会已经没有监视我了。”他拽着吸血鬼的短发,拖到眼前,漠然说,“还得谢谢您擅自行动,没有告诉亚且,给我省了一大笔事。”
“你这个……”吸血鬼的气管早被刺穿,喉咙也被血沫堵死了,说出这几个字都很艰难。
又是一下,这次几乎把他的颅骨给砸破。
“希望像您这样不听话的狗别太多了,我就要高考了,至少在这个关键节点别来烦我。”柏斐川叹了口气,“而且我好不容易才遇到芙黎。”
他好不容易才遇到那抹红色。
“别乱动,先生,我大概还记得要怎么处理吸血鬼,不要浪费时间。”
柏斐川轻言细语说:“我该‘回去’等她了,她喜欢乖点的,您别让我难办。”
半小时后,浑身清爽的柏斐川再次出场在芙黎霸占的临时住所,他没有钥匙,敲了敲门没人应,只能等在门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柏斐川的手机响起来,是芙黎。
“你在家吗?”
声音同时从听筒和走廊传来,柏斐川抬头就看到了走出电梯的芙黎。
芙黎今天扎了个高马尾,穿着无袖贴身黑裙,领子半高,露出一半白皙的脖颈,线条流畅纤劲。
她举着手机,也很诧异,电梯隔开了气味让她没能提前察觉到人就在外面,应该等了挺久,所以才靠墙蹲着。
“我在门口等你回来。”柏斐川仰头看着芙黎,目光澄澈,轻声对着手机说,“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