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放晚自习的校门外人来人往。
校门外种着两排槐树,气味公平地染上每一个行人的衣角。柏斐川站在形形色色的学生中,来往的人是河流,而他就是投进河里的石头。
柏斐川原本每天都遵循着上学——放学——打工——回家的固定流程。
他很擅长观察别人,这是混入人类群体的第一课。
在学习如何扮演人类这件事上,柏斐川起步算晚。还是最后一次领养他的女人教的,女人说他不算古怪,他只是太小,什么都不懂。
女人还说,就算是人类也不知道怎么扮演人类,都在拙劣地朝某个方向模仿,你比我们聪明,会演得精彩的。
确实,柏斐川也这么觉得。
现在或许是他第一次,不带任何目的性、双眼放空看着这些同学。
今天是周五,学生里有已经彻底放学准备迎来快乐周末的,还有眼底藏着羡慕,摇头晃脑准备回家继续啃书坐牢的,还有拿着小本子嘴里单词不停,连路也不看就埋头苦走的。
路灯把所有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自己单调的人生在磕磕绊绊向前延伸像是一条直线,悬在其他人交互形成的网上。
他不曾停下来凝视那张与自己无关的网,当那些鲜活的脸庞跃进他眼底,整个世界都突然喧闹了起来。
柏斐川觉得自己也被这样的喧嚣影响了,以至于等着芙黎的时间都没那么空洞。
他有无数的念头。
怎么继续隐瞒种族,怎么避开吸血鬼的监视,怎么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游走。
以及,怎么无害地去触碰,那抹诡异又美丽的红。
柏斐川想了很多,想到天色越来越沉,校门口的人也都散开,只有那颗石头还站在干涸的河床静静停驻着。
路灯的暖光把世界划分为明暗两块,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感觉到世界重归寂静,被打碎的缝隙慢慢被填补。
柏斐川又重新站在自己的直线上,安静地呈现出黑白的单调色泽。
他抬头望了眼槐树,拍开掉在肩上的槐花,垂眸握着手机打算离开。
还没走出两步,一辆Panamera直接飙到了路边,车门打开的同时,高跟鞋快步踩踏地面发出脆响。
“大半夜还堵车,我真是服了这破交通。”
她看起来比上次见面要成熟不少。柏斐川想。
不,也不能这么说。
因为她的成熟是伴随着攻击性,一直都在的。眉眼深邃,线条明朗,红唇微微挑。
区别只在于她愿不愿意流露出懒散的一面来。
“晚了半小时,我的问题。”芙黎说完还小声抱怨了一句,“我总不能踩着高跟鞋在高架上踏着别人的车顶狂奔吧。”
柏斐川背着书包小跑到她面前。
“没关系,半小时够我背单词。”他好脾气说。
芙黎思索着:“我也没见你拿着单词本啊。”
“白天背过,巩固,不用单词本。”柏斐川笑,“我记忆还挺好的。”
芙黎盯着他,高中生这次没好好穿校服,脱了外套系腰上,上身只穿着白T恤,站那儿像是随风微摇的竹子,筋节是直的。
之前还不明显,当高中生在学校门口背着书包往自己跑来,又说了这些话后,芙黎立刻对他的学生身份有了一个清晰而深刻的认知。
干净又无忧无虑,想的或许是今天又有哪几道题没做对,对着成绩叫苦不迭——和她的世界相差甚远。
芙黎也上过学,在成年之前一直辗转在世界各地的学校。
不过芙黎上学完全是为了打发被放养的时间。
她和唯一监护人的关系非常薛定谔,好的时候能窝在一起蝇营狗苟,坏起来几十年不联系,提到名字都是满肚子火,见着都想砍两刀泄愤。
有时候上学上到一半,她和芙曛和好了,直接跑去和他狼狈为奸。
所以就算上学时间加起来可能比人类的几辈子都要长,□□叠一起能累出巴别塔,芙黎也没怎么体验过真正的学生生活。
人类探索出来的自然法则对她不适用,其他时间能堆出的知识,根本不用用心去学。
想着,芙黎让开了些,示意柏斐川上车再说。
柏斐川照做了,芙黎却没去驾驶座。
她踩着高跟健步如飞,拐到校门外两商铺夹巷,站停:“人借我谈谈?”
暗中飘出讪讪细声:“您随意,随意。”
又一个青涩点的声音,狐疑问:“不跟吗,师兄?不是说要24小时监视……我跨省跟着你实习你可别拉我翘班啊,实习考核可是影响我入职工资的。”
“跟屁跟,师兄带你撸串,去不去?”
“去!”
芙黎好心提醒:“别点辣,这里的辣和其他省不是一个概念。”
“好!谢谢姐!”小年轻爽快道。
柏斐川等半天,等芙黎上了车,她的第一句话是:“身份证带了吗?”
“带了。”
柏斐川坐的后座,座位旁边搭着不知道是谁的西装外套,他当没看见,从书包里摸出身份证给芙黎递了过去。
芙黎接过看了眼,都说身份证把人拍丑十倍,小高中生的照片倒看不出来,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干净清秀,一眼就知道是偏乖的好学生。
很好,他今年确实满十八岁了。
——是可以签订饲养员协议的成年人类!
芙黎把身份证压在自己这儿,熟练操纵方向盘,她还知道这是学校门口,收敛不少,没和来的时候那么迅猛。
Panamera平缓驶入车流。
芙黎发动车辆向远离他家的地方疾驰而出,风顺着车窗灌入,把高中生额前的碎发吹开,露出倒映着街道两侧明亮灯光的澄澈双眼。
带着笑的。
“不问我去哪儿?”芙黎瞥了眼车前镜。
“去哪儿?”
“我现在很好奇你是怎么平安活到现在的,就算你从来不受伤,这片区域的吸血鬼在这十几年也都味觉集体失灵,感觉随便一个人类都能把你骗去卖了。”
“我没那么好骗,真的。”柏斐川说。
不好说。
芙黎瞥了眼自己带着的那叠资料,在心里啧啧。
这真不好说。
车驶入十字路口,红灯拦在前面,芙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方向盘:“先说一下情况。有三个吸血鬼一直轮班跟着你,都是上厕所都死跟着那种变态。”
柏斐川心说我知道,白天递卷子的时候有个业务能力不熟练的,在那儿盯着林岑的咖啡牌子,没注意吸血鬼的长时间关注对于人类而言意味着什么。
被班主任发现之后,林岑身体跟不上反应,才把咖啡打翻了。
“我还好,但是挺影响我同学的。”柏斐川说,“都是刻苦学习想考好大学的同学,被我耽误了不太好。”
要是班长在这儿,说不定眼珠子都快给憋出来了。
什么谣言啊张口就来,别的同学不说,林岑和刻苦学习之间简直是存在生殖隔离,老死不相往来那类才对吧。
芙黎不知道,她还在嘀咕这小子怎么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关怀同学呢。
“说好,我只管你,不管你同学啊。”
车里昏暗的光线因为穿过十字路口的其他车辆明灭交替,柏斐川看着芙黎的小半张侧脸。
她今天戴了黑色隐形眼镜,没化妆,黑发黑眼显得皮肤白嫩,眼皮偏薄,所以呼吸间睫毛颤动得明显。耳垂的红色细钻一闪一闪,成为是全身上下唯一艳丽的色泽。
还是很好看,令人觊觎的好看。
绿灯亮起,车辆再次没入车流,柏斐川半晌后才开口:“所以我们去哪儿?”
“不是说了,轮班的有三个,两个去撸串了,还有个兢兢业业站岗的。”芙黎说。
“就算我跟着你,还是会被监视吗?”
芙黎笑了:“会,但可以不会。”
她直接把车开去了一套老房子,一直跟着的吸血鬼在几百米外就不再靠近了,估摸是在和上头打报告呢。
房子在寸土寸金的商业区,芙曛回来的时候会住这里,不过他基本不出现,芙黎也当他死了。
芙黎没搬出去之前也住这儿,在和老哥闹翻之后还找人把这里彻底装修了一遍。
著名设计师被钞能力打动,愣是完全听从了甲方的审美,把宽敞大气的太平层改造成了山寨博物馆,还是欧洲杂糅风。
东南西北包罗万象,角落里塞着仿制品,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那不是仿制品,基本是保存下来的真货——芙黎没告诉设计师,免得他束手束脚不好下手。
虽然这里被芙黎霸占,但严格说起来,这算是协会高层的住所,属于监控盲区,适合说点悄悄话的好地方。
芙黎把人带去书房,把准备好的东西推上了桌:“看看。”
柏斐川一路跟着,不多话也不乱瞟,拿起桌上的文件。
这似乎是一份申请表,第一行就填着「芙黎」、「柏斐川」两个名字,再向下则是两人的基础信息,性别、年龄、身高、体重……
一些算是隐私的内容事无巨细。
顶上几个加粗字号完美概括了申请主旨——
“饲养申请表……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