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协会,芙黎没有再从天上疾驰,而是在夜色中慢悠悠地散起心来。
商业区的夜晚明光瓦亮,写字楼的每一格都亮着灯,加班的人叼着烟,困倦地继续他们的战斗,街道两侧灯火通明,将两个缓缓前行的影子拖得很长。
被风一吹,芙黎也冷静了不少。
自己很久没从别人嘴里听到那些往事了,耐力这种东西居然也是用进废退,脑子空白之后直接杀到西芹面前,似乎把她吓得不轻。
好在反应过来,心头默念大悲咒,即使回头是岸。
还得靠有人拉了她一把啊,不然就真的会闹到她哥回来解决后续了。
芙黎用余光瞥去,小高中生脸色还是惨白一片,牵着手腕她的掌心却依旧是暖的。
诶……怎么还牵着!
芙黎速速挣脱。
柏斐川没说什么,收回手,垂头一言不发。
本来该说明情况的专员只顾着审问和传谣,半天扯不到重点,芙黎只能趁着把人送回家的功夫给柏斐川简述情况。
“关于吸血鬼相关的信息不能解释太多,能透露的只有两点。”
“一、今晚袭击你的吸血鬼不属于这带的管辖区域,所以协会不会因此对你作出任何赔偿。
“你有申诉的权利,确定申诉后会拿到申诉表格。处理时间在三到四周,中央管理局做下判决后会给出通知……呃,我忘了给你拿,你要申诉么?”
柏斐川没抬头:“不用。”
芙黎点头,继续说:
“二、吸血鬼在原则上避世,被人类发现后会受到处分,我的暴露算是一类应急避险,不算在内。
“不过相应的,为了保障吸血鬼的权益,在一段时间内,你会被专门的吸血鬼管控。”
“管控指的是什么?”柏斐川轻声问。
“字面意思,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记录下来,以免出现威胁到吸血鬼秩序稳定的意外。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一类保护,协会保障你在这段时间不再受到吸血鬼的袭击。”
“听起来好像不是什么坏事。一段时间……是指多长时间?”
芙黎看着他:“不长,七十年到九十年的观察区间,视情况而定。”
柏斐川:“……”
摸着脖子上的伤口,柏斐川突然说:“您好像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除了我之外还救过其他人吗?”
芙黎愣了愣,反应过来好像自己的发言是有点熟练:“没有,我朋友之前是负责这一块的,找他喝酒的时候经常听他处理工作。”
柏斐川:“那我还挺幸运的。”
芙黎误以为他没懂,罕见地捡起良心,站在人类立场分析起来。
“其实是监视。”她说,“人类被救下来的情况很少,就像西芹说的,大部分都疯了,像你这样心理素质的反而是珍品,所以她才会追着你问那么多问题……”
柏斐川又不说话了。
这可把芙黎憋坏了。
她还记得自己随口拿柏斐川的事找西芹麻烦,还把人吓得在那种场合下道歉。
但柏斐川什么也没做错,不如说他才是最惨的那个。
放学回家被尾随,差点没命,说要给他解释情况,遇到的工作人员直接夹枪带棒一顿输出,最后还被芙黎当枪使……
好惨,惨绝人寰了属于是。
芙黎看着高中生干净的眉眼,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好。
她沉默半天,反倒是柏斐川再一次开口:“您没必要为了我和……起争执。真的很抱歉,您救了我两次,我却……”
他甚至还以为自己找事是为了他呢。
对于这样的人,夜风也不能苛责什么,只是轻缓抚开他额间的黑色碎发,连带着把他身上好闻的味道也吹开,露出单纯的纤细身影。
芙黎站停在原地,上下左右把柏斐川来回打量了个遍,心中回荡着良心被暴击的惨叫。
你也太不是东西了,芙黎。
她开始检讨,这种时候居然肚子更饿了,这像话吗?
不像话。可问题在于柏斐川看起来实在是太好骗了……芙黎有点不忍心——不忍心放过他。
良心毕竟不能当饭吃,但人类可以啊。
人类和吸血鬼签饲养员协议的情况很少,但不是没有。也没什么限制,只要双方都成年就行。
柏斐川成年没有可以再打听,先把小伙子骗到手嘛,背的处分也不是不能周旋,美食当头,思想怎么能局限呢!
过着这村就没这店了。
悄悄摸摸打定主意,芙黎挥挥手,继续边走边说:“别您了,听着怪不习惯,我是芙黎。”
柏斐川跟上她:“嗯,西芹说了你的名字。”
“她还说我是个高危吸血鬼,这点没错。好处也有,监视你的人闻到我的味道会有所忌惮,作风会收敛些。”
“味道?”柏斐川抬起手,在袖口耸耸鼻子。
芙黎是一路把人抱着去协会的,当然会留下味道,吸血鬼的鼻子比狗灵,不想闻也得闻见。
而小高中生似乎对吸血鬼的气味没什么概念,芙黎想了想,朝她伸出手。
“风很大,吹两下就没有了。”她在图谋不轨,但用上生平最正直不过的语调,“来,手给我握一下。”
抱也抱过,之前拉住她的时候也没迟疑,可当芙黎把手放到他掌心的时候,她能感觉到对方僵硬了片刻,接着手指才回扣,浅浅搭在皮肤上,温热的触感挠得手背有些发痒。
这人耳畔红了一片,还怪可爱。
“需要握多久才有效果?”小高中生有些拿不准。
芙黎没答,捏了捏他掌心,撒谎眼也不眨:“那群吸血鬼没轻没重,隔三差五就得找理由打扰你,你现在还在上学吧?哎,要是被影响学习就不好了。”
柏斐川略显迟疑:“我……今年高三。”
芙黎来劲了:“那岂不是快高考了,是人生转折的关键时期啊!”
“……应该是?”
芙黎开始装模作样的叹气,一声比一声响,叹得高中生都开始表现出明显的不安。
“监视的话……也不是没空子可钻。”芙黎说完,感觉掌心的力道紧了紧,她接着说,“我人还挺好,也不是不能救人就到西,只是需要你付出一点点代价,就一点点。”
柏斐川沉思了片刻,突然问:“这算是和我提要求吗?西芹警告我不要答应你的任何要求。”
芙黎想笑。
因为柏斐川说话的时候直勾勾看着自己,眼神湿漉漉的,有点紧张。
如果他真的心存顾虑,就不会当着她的面说这种话了。
芙黎开始钓鱼:“你不听听看怎么知道要求是什么。”
这次柏斐川思考得更久,久到芙黎都快以为他已经放弃,直到快要走到他那栋小破楼,小高中生才很突兀地再次开口。
“西芹问我不怕你吗,我说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慢吞吞说,“那是在撒谎。”
芙黎挑眉:“所以你其实吓得要命?”
“不是。”柏斐川喉结微耸,嘴角上扬,被弯眼藏起的瞳色比夜空还澄澈,“因为你的眼睛很漂亮——那时候我只记得这个。”
“……”芙黎顿了顿,“说好话没用啊,我不吃这一套。No pay no gain,我都帮你这么多了,还想白嫖?”
柏斐川被堵得无话可说,看着挺难为情,倒是没半点戒心。
芙黎又在心里骂自己可真不是东西,动作半点不含糊。
她松开手,后退一步,看着高中生局促又茫然的模样,微笑说:“好了,你回家吧。”
柏斐川欲言又止,挪了挪脚,倒是没走。
“我改天再来找你。”不想再上楼接受灰尘的袭击,芙黎止步于楼底,给他留下了自己联系方式,“有什么问题也可以联系我……不一定联系得上就是了。”
柏斐川眼睛亮了,存好电话,点头:“好。”
——就像小狗在摇尾巴。
哎,还挺想摸摸他脑袋。
芙黎心下啧啧,转身走了。
上了楼,柏斐川在走廊边看着吸血鬼的身影越来越小,他眼中清澈的笑意消失了,嘴角还勾着,透出空泛的宁静,心跳得却很快。
回到小房间,空气中似乎还残存着吸血鬼的气息,是人类闻不见的微妙气味。
硬要说的话类似于大海、森林、火山那样的自然味道,找不到其他能代替形容的词汇来。
独特之处在于,只要闻过了,就不会再认错。
柏斐川去到卫生间,重复着去协会之前对自己做过的事。
打开水龙头,柏斐川开始冲洗手上的血污。
流水冲掉了痕迹,也洗掉了留在掌心的属于吸血鬼的气味。
多亏西芹把芙黎惹毛了,她没功夫起疑心——不过就算没这个环节,柏斐川也有自信不被怀疑。
他没撒谎,芙黎的确救了他两次。
一次是今晚,一次……她已经不记得了。
高中生已经做完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一点点拼凑出能令对方安心收容的模样,芙黎还帮忙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是送上门的食物,她没道理不为所动。
伤口要持续多久?柏斐川算着时间,没多久吧,芙黎会来找他的。
这是仅对他而言的重逢。
柏斐川已经不是十八年前的小魅魔了,他会让漂亮的颜色来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