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芹下意识站起身，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
她盯着倏地出现在房间里的芙黎，对方一言不发，獠牙若隐若现，表情看不出什么。
“你怎么……”
芙黎微笑，开口：“你的工作似乎应该是给人类解释他们不理解的东西，这要我提醒？”
“你不能闯——”刺骨的寒气让西芹戛然而止。
她和芙黎算旧识，西芹还在魅魔部门的时候，就中途接手了她和那位魅魔饲养员。
芙黎是个怎样的吸血鬼？要是问协会的同事，他们大多会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三成表示“看到她就跑准不错”，两成表示“妈的跑不掉怎么有我这么苦的打工鬼”，还有五成言简意赅：“少惹她，各种意义上的”。
西芹年龄不算大，是新生代的代表人物。
她对芙家两兄妹的传说接触得少之又少，隐约有个“哥哥是协会主事之一，妹妹一生不羁爱自由”的印象。
她曾在入职的时候见过芙曛一面。
黑西装，黑风衣，黑发，碎发下的猩红的眼睛是空茫茫的一片血雾，给出阴郁的冷酷，举手投足又带着奇异的悲悯。
芙黎和他一点也不像，实在要说的话，她没有芙曛身上那股离世的悬浮感。更多的则是明艳张狂，存在感无比强烈。
用更好理解的说法——看着就是很会搞事的那种，完全不像活了很久的老派。
现在西芹不确定了。
“先恐吓，后造谣，瞧把这小孩吓的。我当着他的面宰了那堆傻逼的时候他都没这么怕，这算不算失职？该不该投诉？”
芙黎说着很轻松的话，内容是在挑事，语气是在责问，表情却不是那样。
她的眼神藏着锋利的东西，平时用懒散遮着，现在揕破血雾，成为血泊中刺出的棘蔓，恶鬼般直接钉穿对视者的身体。
西芹只觉得毛骨悚然。
芙黎向前了一步，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西芹听到了冰冷的笑声。
接着，这个由骇人血色笼罩着的人形灾厄被一双手拉住了。
那双手上还有没处理的擦伤，血痕在白净的皮肤上分外明显，骨节分明，尤其是在用上点力的时候。
芙黎回头，和她带来的人类对上视线，对方眼尾下至的眼睛里干净一片，带着点微不可察的不安。
***
作为她们明面上争执的导火索，柏斐川看得很清楚。
吸血鬼理所当然没有规章中那般在意人类的死活，规定对人类出手罪大恶极也只是因为方便管理，程序化的管理背后是敷衍至极。
西芹对待人类的方式简略到可笑，吸血鬼用人类的形式管理自身，却没有真的学到什么。
或者说他们潜意识觉得这是没必要的行为，怪物文质彬彬清点菜肴已经仁至义尽，再要求什么就不识抬举了。
芙黎话里话外都在拿他说事，但柏斐川明白，她其实是被西芹的话冒犯到了。
西芹对她的态度过于轻率，参杂着自己被降职后的不爽。
一开始芙黎还有些心虚，直接略过，直到西芹提起“往事”。
她被触怒了。
而不论混乱还是僵持，其实没谁在乎柏斐川的想法，连丁点关注都不必有。
西芹忘了他，芙黎……也一样。
是啊，芙黎忘了他，忘得一干二净。
这或许是件好事，柏斐川清楚，被采血调查已经算是身处险境了。
他绝对不能暴露自己魅魔的身份，这是绝对的秘密，一旦被揭开一角，遭殃的远不止他自己。
可是柏斐川还是伸出了手，在漩涡的中心出了声。
“我明天还有课……该回去了。”他说。
那双眼睛看了过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意。
芙黎没说话，针尖似的竖瞳还在燃烧，无差别地吞没所有视野中的东西。
柏斐川也在其中，他能感受到指尖的颤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终于被那抹独特鲜红注视的兴奋。
无人知晓的局促下，血液正在躁动不安。
眼见着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西芹这才有了喘息的功夫，扶着桌子艰难开口：“我让人送你回家。”
柏斐川没松手，虎口握在芙黎纤细的手腕，一圈有余，他的掌心是暖的，和吸血鬼偏低的体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抓着芙黎，就像抓着十八年来仅有的浮木。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看着芙黎，柏斐川脸色发白，声音轻似恳求，“我们回去吧。”
而芙黎的眼神中不带任何情绪，没人愿意和这样的目光接触。
除了柏斐川。
他们对视，柏斐川的脸色越来越白，芙黎依旧一言不发。
半小时前，眼前的吸血鬼还体贴地说，要是害怕就闭上眼，她抱着他在光流中航行，冰冷的身体是唯一的小舟。那时的柏斐川在芙黎眼中，是一道可怜的佳肴。
佳肴是不会伸出摇尾乞怜的，路边的小狗才会，芙黎委实不用搭理他什么，仅仅是注视都宛如灾祸。
——她似乎想要杀了自己。
柏斐川在瞬间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可也仅仅只是瞬间，因为那毫无感情的视线随着时间逐渐平和下来，真真像是在瞧着路边不懂事的小狗。
“好。”芙黎无比宽容说。
***
两个身影的离开让紧绷的气氛骤然消失。
咨询室好似从来没有发生过岌岌可危的时刻，白炽灯亮如白昼，不带温度的把西芹的脸照得死白。
刚抢救完自己棺材板的吸血鬼姗姗来迟，太久没走路，两条腿都有些打哆嗦。
【她走了？】随身携带的平板上打出这样一行字。
“走了。”西芹跌坐回椅子，背后全是冷汗，“叶忌，你的工作态度很不端正。”
【没办法，我打不过她，就算打得过，我也得被她老哥干废。】叶忌在平板上敲敲打打为自己辩白。
“她就真那么在意这个人类？”西芹撑着额头，还在琢磨柏斐川是否真的能安全回家。
叶忌无声叹息，没料到这小年轻的脑回路真的这么直，又觉得天真点也挺好，干脆糊弄起来：【你就当她是为了那个人类吧。】
“不然呢？”西芹定定思索了会儿，“她总不能是因为我说了实话就突然发火吧？那都是记录在档案上的事，我没任何故意夸大的成分。”
【你没必要和那个人类说这些，芙黎刚还在问我这算不算见义勇为，结果你转手就给她恶劣定性，多不好。】
叶忌飞速打字，活动的手指发出咔咔摩擦的脆响。
【她在救人这件事上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她所有跋扈的行为都是合理合规的。
西芹沉默了。
软硬不吃的古板吸血鬼在协会可是珍稀物种，简直和社畜身份绝配。
叶忌有心当甩手掌柜，也不想打击她的工作积极性，在心里骂了几句会长就他妈会摸鱼，开始安抚起年轻吸血鬼来。
【放心吧，芙黎肯定会投诉的，你也没有能降职的空间。就凑合着过呗，别给自己太大的心理压力。】
西芹：“……”
【噢，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
叶忌神情突然严肃起来，眉头紧皱，干瘦的脸上每条皱纹都沉淀着平时看不见的威严。
西芹不得不严阵以待：“什么？”
叶忌：【我棺材板被她拍碎了，记得给我采购，要新出的奢华楠木2.0系列，嵌夜光灯的那款，护眼弱光——你要不要趁这个机会也给自己整一套？】
西芹：“……”
西芹：“滚。”
叶忌没滚，西芹先滚了。
看着小年轻的背影，叶忌重重叹气。
芙黎对很多事都很随便。
说她蓄意谋害魅魔饲养员，她意思意思抗议，三十年的处分眼也不眨。
对她救下来的人类不假辞色，尊重是半点没有的，她也只是狂拍棺材板，嘀咕着这必须得投诉。
但是不能提及太老的事，记载中被她咬死的两名“饲养员”，一个是儿时的玩伴，一个是带她大游学的长辈，除了芙黎和芙曛，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
叶忌不担心芙黎会发飙，不如说不发飙才是怪事。
他只担心她一旦突破了束缚自己的东西，就会停不下来。
那已经和是否可控无关了，无视一切的狂徒从来不止她哥哥一个啊。
哎，这么一想，人类会养些猫猫狗狗来治愈身心还真是个聪明绝顶的举措。
【你走太快，我真忘记讲了。】
叶忌在平板上敲打。
【别去管芙黎和她捡到的小动物。她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劝好的吸血鬼，只有在面对所有物的时候才稍微宽容一点……你不能指望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吧？】
打完，他给西芹发去。
西芹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