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很烦。
但这种烦很抽象,像一团乌云笼罩在他头顶上,如何也摆脱不了,于是烦上加烦。
他此时坐在堂中,李夫人端着一碗参汤,讨好地朝他递去,嘴上说:“这个对身体好,你在山上日子清苦,一定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哪吒撑着头,面无表情地盯着那碗参汤,一动不动。
李夫人站在一边,哪吒看得久了,她手也酸了,再过一会儿,脸上讨好的笑容也僵了。
李靖在一旁看不下去,猛地一下拍了桌子,“砰”地一声闷响,李夫人被他吓了一跳,手里满满的参汤撒了不少。
哪吒的眼神从参汤转到李靖那边,打量着他彰显威严的举动,然而,他不带感情地打量,让李靖更加愤怒,他竟站了起来,指着他,破口大骂:“孽障,你对你母亲毫无敬意,简直禽兽不如。”
哪吒面无表情地想,是对他毫无敬意吧。
李靖震怒,哪吒依然不为所动,李夫人左看看右看看,又一次选择和稀泥。
她先是走到李靖身边,轻轻拍他的肩,温声哄道:“哪吒自小随着太乙真人在乾元山长大,山上和家里不同,他定是不习惯,我们再给他一点时间,好吗?”
李靖怒色稍褪,“哼”了一声,道:“太乙真人饱读诗书,自小教导哪吒,难道没教他为人子基本的孝道吗?我看他是通通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夫人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就不能好好说话。
她又走到哪吒身边,端起那碗参汤,递到哪吒眼前。
哪吒瞧着李夫人眼里含着期待,比之前更胜,又看向那碗参汤。
眼下这碗参汤已经不是给他补身子用的了,是给他爹一个台阶下,是缓和他们父子关系的良药。
哪吒既不想给他爹台阶下,也无意于缓和他俩糟糕的关系。
他接过李夫人手里的参汤,没喝,抬起头对李靖戏谑地说:“天底下这么多道理,我自然不能都让狗吃了,这多不好?我啊,还给了山上的鸡鸭鱼猪,哦,家里的仆役们我也没忘分给他们尝尝。”
“爹,”他笑着说,“您看我多有孝心啊,我还多给您分了一点呢,您吃不吃呀?”
李靖怒气上头,气得昏了头,手摸到腰间的佩剑,“咔哒”一声拔出一点,还没完全拔出来,李夫人便已扑到他面前,高声喊道:“你不要用剑啊!”
李靖不管李夫人摁在剑上的手,非要拔出来,他喊道:“我今天非杀了这个孽障不可!”
“那是你儿子,”李夫人护子心切,“不是你仇人!”
“哪家儿子做成他这副模样?生养之恩大过天,你看他从小到大,像个儿子吗?!”
“当年你怀他怀了三年,吃尽了苦头,好容易生下来,便是这样的孽障!”李靖道,“我直接杀了他,还家宅安宁。”
李夫人“哎呀”一声,拼命挡。
李靖顾及着李夫人到底没有完全使劲,但也不肯就此罢休。
哪吒无聊地看着这场闹剧,继续火上浇油:“什么叫今天非杀了我?我出生时您这么说,三岁时您也这么说,今儿我都好大岁数了,您还这么说。”
哪吒轻啧一声,大发慈悲地尝了一口参汤,发现还真不错,趁热又多喝了几口,边喝边说:“爹,您也忒没意思了。”
李靖大喝一声,李夫人也在喝止哪吒的话,两人同时喊道:“哪吒!”
哪吒轻笑一声,一口干了手里的参汤,擦了擦嘴,从席上站起来,对李夫人道了声谢就往外头走。
等到他走出去,李靖夫妇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夫人。”李靖皱着眉喊。
李夫人总算放下手,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李靖却狠狠叹了口气,指着她说:“惯子如杀子,你再这样纵容下去,哪吒迟早要惹出大祸!”
李夫人也觉得委屈,她用衣袖拭泪,哽咽道:“你在哪吒幼时便要喊打喊杀,大王说哪吒会亡商,要你杀子,你也听从,他年纪还那么小就被你丢到山里喂豺狼,要不是遇上了太乙真人,今日焉有哪吒命在?”
“好不容易等到商王去世,新王登基,哪吒终于可以归家,你还是这副态度,夫君,你究竟是要个儿子,还是要个仇人?!”
李靖脸色一变,猛地看向门外,见屋外仆役走动,低压着声音,制止道:“这种大不敬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说了又如何?”李夫人难免怨怼,“哪吒是我历经艰辛生下来的,你们男人不费力气,自然轻言生死,可哪吒的生死却是要身为母亲的我的性命!!”
李靖却说:“你不只是哪吒的母亲,你还有其余两个孩子,为了一个哪吒口不择言,你是要我们李府上下都跟着陪葬吗?!”
李夫人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李靖头疼不已,他揉了揉眉心,大声喊外面的仆役,告诉他们李夫人累了,需要休息,扶她回房。
李夫人脸色苍白却还想执拗地说几句,却被李靖严厉地瞪回去了。
李夫人最终垂下头,跟着仆役们走了。
李靖又叫来几人,要他们看着哪吒,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要向他汇报。
哪吒一出门,绕着陈塘关晃悠。
陈塘关隔着数万里大山靠北与朝歌相连,地势险峻,濒临海岸,易守难攻,是大商重要的关口,李家世代为官,几乎是陈塘关这地儿的地头蛇,百姓不知商王,只知李家。
换了一任大王,哪吒大摇大摆地回来不仅没人说点什么,还朝他大声招揽生意,就希望三少爷光顾,跟李家攀扯点关系。
新大王上任后,不比前一任休养生息,一天到头,不是起兵攻打东夷,就是向北向北羌、向南向九苗进军,还在朝歌大兴土木,据说想要修筑酒肉池林。
怎么说呢?用哪吒的话来说就是狗东西还挺会享受。
但他不管是打仗还是大兴土木都跟陈塘关没关系,陈塘关毗邻东海,虽居要地,却也跟朝歌隔了十万八千里,得益于此,陈塘关休养生息多年,城中百姓多达上万名,俨然一个富饶的边关城市。
哪吒一出李府,耳朵就灌进小摊小贩的叫卖声。
小商贩不敢直呼哪吒,大一点的商店老板则热情地和哪吒打招呼。
“哟,三少爷,好久不见啊!”
哪吒从上到下瞟了一眼那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心里想,什么叫好久没见,我就从来没见过你。
他没理这位热情的老板,继续往前走,城中商业发达,各式各样的小商品琳琅满目,哪吒却目不斜视,晃悠得十分寡淡。
无他,他自小见过的好东西太多了,这些还没新奇到让他多看两眼。
况且他正烦着呢,虽然怼了李靖一通,心里还是烦得很。
更烦的是,他发现李府奴仆们正在胆战心惊地跟踪他。
他终于停了步子。
他刚刚走得快,奴仆们跟的快,这下子骤然停了,奴仆们来不及急刹车,又不敢撞到他身上,斜着身子,就那样滑稽地倒在地上,一个绊一个,接二连三的,等哪吒转过身,他们全倒了。
他们“哎哟哎哟”地叫着,路过的行人瞧见了,难免笑话他们。
哪吒瞧着他们的蠢模样,也跟着笑了笑。
他问:“是我爹让你们跟踪我的?”
“没有没有!”他们连忙反驳,就怕这位杀星发飙,“少爷,我们绝对不敢这样做。”
这个谎言过于拙劣,哪吒都懒得戳破,他反倒戏耍他们:“哦,那你们不是跟踪我的,大白天的不在府里干活,沿着街,走了这么长一段,又是个什么道理呢?”
“我,我......”
看来没有想好像样的理由就出来了,怪不得一个个吓成这样。
哪吒学着李靖一惊一乍,瞪大眼睛,怒喝道:“竟然敢欺上瞒下!好啊,奴敢欺主,按咱们大商的律令该当何罪?!”
殷商刑律苛刻,尤其是奴隶就更是如此。
他们更怂了,几个大男人抱住自己,好的能磕头,不好的腿软爬都爬不起来了。
有胆子地说:“少爷饶了我们吧,都是老爷让我们这么做的,小的们也不敢忤逆啊。”
他们也是倒霉,老子让他们干去死的活,小子说让他们去死的话。
关键,哪吒也不是仁慈心软的家伙,他是真干得出来,这就是个谁也不敢招惹的杀星。
哪吒神情又变得柔和起来,只是变化太快,让人看着颇为诡异,众人更加瑟瑟发抖。
果然,哪吒不打算干好事。
他说:“我瞧了,陈塘关跟以前一样,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你们要是说的出来我不知道的,我就饶你们不死。”
众人面面相觑,皆在彼此眼里看到了茫然。
哪吒低声笑道:“不知道吗?哎,那我可就没办法了......”
在近乎死亡威胁的笑声中,终于有人能给出答案,他喊:“有的有的!”
哪吒停了笑,脸上又没了表情,语气平淡却温和:“说。”
那人被其余几人寄托了沉甸甸的希望,咽了咽口水,搓了搓手,朝哪吒招了招手,示意他蹲下。
哪吒挑了挑眉,心里想,什么鬼东西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虽这么想,他却也蹲下来了,那人见哪吒蹲下来,立即爬到哪吒身边,靠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咱们陈塘关有上古时期留下的旧物,是黄帝斩杀蚩尤的一柄轩辕乾坤弓和三枝震天箭,据说是镇咱们陈塘关的宝贝呢!”
哪吒眼光流转,终于升起点兴趣。
他摸了摸下巴,决定闯个祸玩玩。
他立即起身,在众奴仆懵逼的目光中,直奔陈塘关的兵器库。
他先非常熟练地绑了几个看守关押兵器的士兵,然后用乾坤圈砸开了封印,堂而皇之地监守自盗,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拿了亮堂堂放在暗房显摆的轩辕乾坤弓和弓下的一枝震天箭,掉头就走。
官兵们又打不过他,一个个重伤倒地,只能哀呼赶紧叫李大人过来。
奴仆们也傻了,自知闯了大祸,拼了命也要拦住哪吒。
哪吒一甩手,手里的乾坤圈就砸到他们脑袋上,撞得他们眼冒金星。
哪吒瞧着他们那个倒霉样子,哈哈大笑,而后又十分善解人意地说:“没事,我又不会像你们一样告状,你们就跟我爹直接说我拿了宝物就行了,放心吧,连累不到你们头上。”
“我哪吒,一人做事一人当。”
搞得边防大乱,他不仅毫无愧疚感,心里的郁气倒还散了些,畅快地跑到城门前,转了转手里的大弓,喜笑颜开。
这轩辕乾坤弓还真是名不虚传,哪吒使了点力气也拉不开。
越是难搞,他越喜欢。
他索性跳到城门上,决定要么拉开弓射出箭,要么从上头跳下去摔死。
这么想着,他的身体好像也怕他乱搞,双臂立马有了力气,他一手抵着弓柄,另一只手拉着弓弦,双臂拉开,本来纹丝不动的弓弦终于弯了弯,哪吒雪白的手臂上冒出虬结的青筋,拉弓弦的手勒的生红,他却面不改色。
他抬起弓箭对着烈日,眯起眼睛,双臂拉的更开。
半圆已经够射出箭了,可哪吒不肯罢休,他非要到最大的满圆。
他要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也要手中这只箭去往更远的彼岸,比天还要高远,比地还要广阔,比这世上任何的生灵还要自由。
他拉弓的手被弓弦割的血肉模糊,他却毫无感觉,他眼中闪着利光,听着弓柄“吱吱呀呀”即将崩裂的声音,终于肯将那只箭射出。
“呼”地一声,那柄神箭破空而出,撕碎了时空,眨眼间就消失了踪影。
与此同时,身后的惊慌声终于被李靖怒不可遏的呵斥声替代,他勃然大怒,大吼道:“哪吒!!!!!”
哪吒哈哈大笑。
他站在城墙上,用红色的丝带系着高马尾,纯白色的衣衫边缘覆着一周红布,衣衫上还纹着红色波涛,城墙风大,他的衣衫和长发顺着风的方向,向东延展,他本人却岿然不动,恍如这世上一座秀丽却高耸的山峰,屹立不倒。
他转过身,露出一张属于少年的脸,只见他眉间竖着画有一道朱线,面如满月,清妍秀丽,难辨雌雄,而他背着热烈的日光,被血红的混天绫包围,在灿烂的红色里浑身蕴着神光。
神鬼难辨。
哪吒不屑一顾地丢掉了手里的宝物,畅快大笑过后,面有讥嘲,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非要压他一头的李靖,笑着问:“爹,我这不是没有把太阳射下来吗?”
“您着什么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