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人群中,快乐相互感染,奈何蹲在树杈上的秦放鹤志不在此,肢体麻木,精神都有些倦怠了。
就在此时,忽听得一声锣响,远处有公人扯着嗓子喊道:“大人有令,凡在场的,皆可做一首诗来……”
又细细说了主题和其他要求,限时一炷香。
秦放鹤的精神为之一振。
终于等到了!
类似反应的不止他一个,那差役才说了话,街边立刻就有几个穿长袍的熟练地掏出纸笔,就地书写起来。
有人准备充分,提前在店内抢得风水宝地,可以舒舒服服坐着书写;而更多的则是站在街边,杵在人群之中,艰难应对。
不过都比猴在树上的秦放鹤强。
眼见秦放鹤也掏出纸笔,秦山诧异道:“鹤哥儿,你也要写么?”
秦放鹤嗯了声,左看右看,皆是凹凸不平的树杈子,竟无一处平坦可以落笔的。而地上则挤满了人,放眼望去密不透风,还不如树上。
秦山也着急,索性背过身去,亮出脊背,“来,你铺在我背上写!”
秦放鹤有点心动,奈何树上狭窄,他们本就是扭曲着的,若要腾出手来写时,便瞬间失去平衡,若非秦海在下头扶一把,只怕登时便要跌落。
秦放鹤皱了皱眉。
这样的处境,确实是他来时没想到的。
好不容易来到此处,只差临门一脚……
正茫然间,斜下方一位老妪忽出声道:“后生,你可是也要作诗么?”
她的头发已全白,看穿着打扮,也不过寻常人家,望向秦放鹤的眼神十分慈祥。
“是。”秦放鹤道。
居高临下与老人家讲话着实不妥,不过眼下也实在无可奈何。
那老妇人听了,竟努力抬高了声音,对周围拥挤的人群道:“诸位,这里有个哥儿也要作诗哩,是咱们穷人家的孩子,只愁无处下笔,大家伙儿往后略退一些,叫他下来在我的板凳上写吧!”
她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不耐久站,走到哪里都带着板凳,只不过今日特殊,实在没有坐处,这才同大家一并站着。
秦放鹤愣住了。
却见周围先是一静,继而众人纷纷仰头往树上看来,眼见他果然手持纸笔,便开始有了响应之声。
“呦,还是个俊哥儿。”
“罢了,虎头,上来,爹抱一抱你。”
“当家的,咱再往墙角挪一挪罢……”
“后面的,能再退一退不?有哥儿要写诗哩!”
各色口音犹如夜幕下的烟花,在这人群一角静静绽放,又像雨季落下来的珠点,迅速向四周扩开涟漪。
很快,树下便出现了一块空地,秦海的嘴唇嗫嚅下,什么都说不出。
他只是转过身,向秦放鹤伸出手去,“来,哥接着你。”
秦放鹤的心情很奇怪。
他甚至回想起儿时老家那破败的教室。
其实那实在算不得教室,夏天漏雨,冬天漏风,所有学生的手脚都长满冻疮,又红又紫,满是流血化脓的伤口。
没有黑板,村民们用锅底灰涂黑,没有桌椅,家长用石块堆砌。
但所有人都很努力地上课,写作业。
看着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秦放鹤忽然就想起了那几位山村支教的老师……
他们图什么呢?
他们什么都不图。
这个角落的视野很不好,距离周县令等人所在的主楼也远,除了听个响儿之外,站在地上的绝大多数人其实是看不到什么热闹的。
不过此刻,蹲在地上写诗的少年才是最引人注目的景致。
“呦,这字儿可真好看……”
“瞧瞧人家才几岁,都会作诗了,二宝,你家去也学起来!”
“我不……”
“嘘,别出声!”
就为了这一刻,秦放鹤准备了很久,再下笔时出奇冷静。
孙先生的叙述,秦海的坊间传言,还有那本珍贵的批注选本,再加上刚才自己的匆匆一瞥,一点点构成周县令的轮廓:
南方人,中老年,仕途不畅,官声不错,政绩尚可,政治手段相对温和,总体而言,算是一位比较务实的地方官。
秦放鹤非常清楚自己的缺点,诗词构造方面灵气不够。
这是天分问题,哪怕再给他一万年,他也成不了李贺、李白那样灵光闪烁的天才诗人。
同样的,他也极其明白自己的优点:实践经验,沉稳踏实,以及天生的政治嗅觉。
周县令,不,应该说大禄朝整套科举选官体系都非常现实,考试中对时政的看法占比很高,诗词只是次要的。
所以,只要秦放鹤正常发挥,绝对能打败一干死读书的清澈书生,排在上等。
但这还不够。
像今天的场合,周县令必然会召见几位合他心意的人,但具体几位?谁也说不准。所以秦放鹤不仅需要上等,还要尽可能名列前茅。
他需得让对方第一眼就看出自己的不同来。
一炷香很快过去,陆续有雪白的纸片被送到主楼上首的山水纹酸枣枝大桌上。
“今年卷子不少,”一名官员略啜了口茶水,对周县令笑道,“大人先请。”
“哎,同来同来,共赏共赏,保不齐这里头就有来日才俊……”周县令随手抽了几张,散与身边几位官员,又打发人与隔壁桌几位县学教授送去一些。
众人相互谦让一番,便都对着灯品评起诗词来。
本就是为了打捞沧海遗珠,给散落民间的读书人多一点出头的机会,所以只要有胆量能写字,什么人都能来试一试。
这就直接导致了作品水准参差不齐,让在场众人十分煎熬
这是甚么东西!连官文都写不好,竟也敢学人作诗?
字倒也罢了,典故却是信口胡说,牵强附会,可笑可笑……
泛泛空谈,不知天高地厚,浮躁!
本官岂要你来溜须拍马?不知所谓!
周县令频频摇头,渐渐有些烦躁,又揭开一页,忽见一笔好字冲入眼帘,顿觉身心舒畅。
再看内容,唔,难免有些想当然,不过这是白身们的通病……格律不错,典故用得也巧妙,辞藻华美,不错,很不错。
旁边的高主簿一直偷偷打量周县令的反应,见此情景,适时笑道:“大人可是瞧见了俊才?不妨说与下官听听,也叫我们欢喜欢喜。”
周县令却卖个关子,“不光有,竟还是老熟人,你若猜着了,我便给你看。”
众人都跟着笑,当即七嘴八舌猜起来,一时气氛融洽。
却是那高主簿最擅揣度人心,想了一回,“莫不是孔大人家的麒麟?”
周县令哈哈大笑,把手中诗递过去,高主簿细细看了,不住点头,又与人传阅。
孔大人乃本地一位乡绅,曾官居四品,前些年告老还乡,如今带着孙子住在章县,今日祖孙二人也在列。
他虽退了,到底还有门生和后人在,其中二儿子,也就是孙子孔姿清的父亲仍在朝中任职,历任县令都要亲去拜访,故而众人都不敢怠慢,仍尊称其为“孔大人”。
其孙孔姿清自幼得他教导,天资聪慧,今年才十四岁便颇有才名,在场不少人都曾见过他的字,因此周县令才把那首诗与众人一瞧,便都认出来。
夸赞声不绝于耳,正在吃茶的孔老大人也带着孙儿还礼,连道谬赞。
虽是谦虚,到底心中也有些得意。
人老了,能看着子孙后代渐渐成长,比什么都强。
孔姿清首次参与竞诗,此时赞誉之声充斥双耳,却也未曾得意忘形,依旧坐得端端正正,煞是沉稳。
今日,我应当能夺魁罢,如此也不辜负祖父一番教导。
“咦?”正说笑间,县学的一位教授却擎着一张纸对同桌熟人低语,“这个倒有些野趣。”
可巧周县令看到那边情景,“可是又有佳作?”
孔氏祖孙循声望去。
那教授便亲自捧了过去,稍显迟疑道:“看字迹,笔力尚浅,年纪似是不大,不过一笔官文倒还干净利落,初见风骨。”
周县令也来了兴致,接过读了一回,忽而笑了,“有意思。”
又递给众人,“你们也看看。”
是一首七言律诗,用词质朴,以“比”“兴”手法写东南西北春夏秋冬,稚气可爱。
内容很简单,就是一阵风扶摇直上,看到了春日的桃花野鹤,尝了夏日的菱角白鱼,看了秋日的红枫残荷,赏了冬日的白雪荒山,最后停在雪夜暖烘烘的屋子里,消散在热乎乎的泥炉前,多壮丽呀,多宁静呀,多富足呀!
一群人才看了无数强力堆砌的辞藻和空洞的高谈阔论,正头晕目眩之际,忽然跳出来这么一篇近乎直白的可爱的小东西,突然就清爽起来。
高主簿顺势奉承道:“可见大人到任以来兢兢业业,百姓安居乐业,感恩非常,才能有此诗篇。”
试问如果一地百姓连温饱尚且不足,又怎么能有余力欣赏美景?
就比如眼前的皑皑白雪,对达官显贵而言,不过是游戏娱乐,但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孤苦百姓眼中,却是残忍和死亡的代表。
所以这首诗看似简单可爱,但字里行间都是太平祥和。
周县令也是这样想的。
其实还有一点,就是“鲜菱”“白鱼”,在场不少人其实也都知道,这两样是长江一带的特产,而周县令正是那里的人。
其他“作业”中也不乏类似的手段,但大多阿谀奉承太过,矫揉造作手法拙劣,令人望之生厌。
是故意的么?
不过看笔力应该还是个孩子,会有如此深的城府么?
不,或许孩子本人无碍,可他终归有父母长辈,便也说不准了。
只是那诗中写的景致方位那样齐全,添这两样进去,又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
勾起一腔乡愁的周县令沉吟片刻,以这首《四时》和孔姿清的佳作为首,点了六篇出来。
孔姿清就在屋里,不必额外再请,不多时,就有衙役带了五人进来,老少高矮胖瘦各不相同。
年纪最大的看上去简直可以当周县令的爹,年纪最小的……竟这样小?!
从秦放鹤迈进门的那一刻起,屋里的笑谈便沉寂下去,所有投过来的目光中都带着诧异。
哪怕不抬头,秦放鹤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落在身上的注视。
其中有一道视线尤为炽热,令人无法忽视,秦放鹤便趁行礼起身的动作飞快瞥了眼。
是一位年轻公子,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着锦袍戴翠冠,腰系缤纷璎珞,粉雕玉琢,十分体面模样,不知是哪家的少爷。
那位小公子对上秦放鹤的视线,愣了下,耳尖微微泛红,似乎被人当场捉包后有些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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