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用过午饭后,谢柔嘉照旧一副农夫打扮出门去。
文鸢好奇,“今日既然是靖安先生清谈会,公主为何还要穿成这样去?”
镜中头戴斗笠,身着草鞋,却难言贵气的“农夫”一脸傲慢,“若是靖安先生因为衣冠而瞧不起我,那么也只是一个只会谈诗论经的俗人而已,也不值得本宫敬重!”
文鸢闻言,不由地笑了,“公主这话倒也在理。”
谢柔嘉又对镜照了照,摩挲着悬挂在腰间草绳的象牙雕香囊,道:“帮我找一合适的物件,我拿来送人。”
那书呆子虽傻,倒也是个值得结交之人,她既收了人家的东西,不能不礼尚往来。
此次出行,本就是为散心而来,倒也没有带什么适合赏人的物件。
文鸢自库房里挑来挑去,挑中一把檀香扇。
扇骨以最上等的紫檀香木制成,拿在手中不仅使人凝神静气,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这也就罢了,最主要上面的字乃是太子殿下所提,自然非比寻常。
谢柔嘉把扇子放入袖袋中,戴好斗笠,牵着驴便出门去了。
两人约好在上回的紫金山脚下见面,谢柔嘉慢悠悠赶到时,远远地便瞧见崔钰等在那儿,正与一年纪比他大些,同样是书生打扮的人说话。
出于礼貌,谢柔嘉并未上前。
那人也不知同书呆子带说什么,书呆子从怀里摸出一只钱袋子递给对方。
那人一把拿过钱袋子塞进怀里,向他道谢后便扬长而去。
谢柔嘉这才上前去。
对方这时也瞧见她,连忙迎上前来,露出傻气单纯的笑意。
近了,不待谢柔嘉吩咐,他主动地替她将驴子拴在上回的阴凉处。
谢柔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崔兄倒是极仗义疏财。”
“谢兄都瞧见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位刘兄是我上回在紫金顶结识。他虽穷困,可也是个极有志气之人。”
谢柔嘉问:“他是不是同你说,他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五岁稚儿,全家就指望他一人,还非要写借据给你?”
“谢兄怎知?他目瞪口呆,“他确实是这样同我说。不过他借的不多,都是同乡,我觉得不必如此麻烦。”随即他向谢柔嘉拱手道:“想不到谢兄不仅手谈水准极高,还会算命,某真是佩服至极!”
谢柔嘉挑眉,一脸戏虐:“想不想学?”
他一脸激动,“我笨得很,若是谢兄不嫌弃,我自然愿意学。”言罢,又敛衽向谢柔嘉长揖到地。
谢柔嘉眼底流露出笑意,“其实也简单,你只需要到长乐坊里最大的赌坊门口站一站就能学会。他八十岁的老母与五岁的稚儿就养在里头。”
他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谢柔嘉话里的意思。
那人是个赌徒。
谢柔嘉一向爱捉弄人,说出来原本想要见他懊恼后悔的神情,谁知他冥思苦想片刻后,咧嘴一笑,“太好了!”
“太好什么?”谢柔嘉不大明白,“你不恼他哄你钱?”
他道:“原本我听他说得要紧,还十分担心他母亲的身子,如今听到谢兄这样说,倒也放下心来。”
这下轮到谢柔嘉呆住。
她自幼跟着卫昭与萧承则在市井里混,见多了阴险狡诈,唯利是图之人,如同书呆子这般至纯至善的呆子还是头一回。
她盯着他瞧了片刻,从袖中拿出那把扇子丢给他,“礼尚往来,送你。”
好在他眼疾手快,才没掉到地上。拿着手中,一股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他虽呆,却极有眼光,惊讶,“谢兄哪儿来这么一把价值不菲的扇子?”
谢柔嘉斜他一眼,“难道我不配拥有这么一把扇子?”
“自然不是,”略微有些局促的少年抿了抿唇,红着脸解释,“我只是没想到崔兄会舍得将这样贵重的物件送我。”
谢柔嘉这才作罢,“这是公主一时高兴赏我的。”
他爱不释手的把玩着檀香扇,弯着眼睛笑,“那某就却之不恭。”
谢柔嘉一时好奇,“公主恶名在外,崔兄难道不嫌弃?”
“眼见未必为真,耳听也未必为实,更何况某并未亲眼见过公主作恶。再者,”他觑她一眼,“是小谢送我,于公主何干。”
谢柔嘉笑,“好一句与公主何干!”
笑完后,她一脸郑重:“我这个人不轻易许人,你既当我是朋友,将来你若是有用到我时,我必会竭尽全力帮你一回。”
只可惜眼前的傻书生并不知向自己许下承诺的是公主,笑着应下,又问:“谢兄怎会见过他?”
谢柔嘉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从前是赌坊常客,不耐烦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他沉默不语。
他一向话多,骤然安静下来,谢柔嘉倒十分地不习惯,忍不住觑他一眼,却见他正拿着一对黑漆漆的眼望着自己。
谢柔嘉瞪他,“你这样瞧我做什么?”
崔钰瞧着面前就连瞪人都格外可爱的少年,微微红了面颊,“我不会瞧不起谢兄的,不过这习惯始终不好。”
谢柔嘉性子不好,恨她恨得牙痒痒的人她倒是见多了,瞧不起她的,她倒从来没见过。
她稀奇,“不知崔兄瞧不起我什么?”
他摇摇头,“总之,我不会瞧不起谢兄!”
谢柔嘉见他不肯说,倒也懒得与他计较。
两人人便走边聊,约小半个时辰的功夫,终于来到紫金山顶。
谢柔嘉跟着崔钰到举办清谈会的亭子后,靖安先生还未到,四周围却早已经坐满人。
崔钰与自己的熟识寒暄过后,带着谢柔嘉找了一处视野开阔处席地而坐。
这时不知有谁道了一句“靖安先生到了”,在场所有的人皆站起来整理仪容,恭候靖安先生大驾。
谢柔嘉听见车轮碾在石板上的声音,抬眼望去,却一眼就瞧见人群里格外瞩目的玄衣男子。
眉目清冷似雪的男子端坐在轮椅上,被一群人簇拥着朝这边行来。
谢柔嘉没想到会在这儿撞上裴季泽。
他身旁站着一身材微胖,峨冠博带的中年男人,不时地弯腰同他说着话。
端坐在轮空的男人听得极认真,漆黑如墨的含情眼里似含着笑意,看似温润,实则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疏离。
靖安先生丝毫不在意他的态度,也不知与他说些什么有趣的话,时不时哈哈大笑。
谢柔嘉正要问问崔钰怎么回事,谁知一抬眼,见他白皙的面皮几乎红得滴血,惊讶,“你不舒服?”
他摇摇头,羞涩的眸光落在自己的腰上。
谢柔嘉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搂在他腰上。
她立刻收回手,瞪他一眼,“不就不小心摸你一下,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这话纯属倒打一耙,若是旁人恐怕必定要争辩两句,谁知这呆子红着脸结巴,“都,都是我不好!”
也不知他吃什么长大!
谢柔嘉想要悄悄离开,可已经来不及。
好在在场的人实在太多,且有不少身着男装的女子。再加上她打扮成这样,恐怕就是她亲哥哥来了也认不住,也就放下心来,踞坐在崔钰身后,虽未抬头,却也竖着耳朵听动静。
不远处的亭子内,靖安先生顺着裴季泽的眸光落在亭外一射之地的大榕树下。
树下头戴斗笠的人坐姿很是奇怪,像是地上长出来的一株白蘑菇。
他好奇,“裴先生可是认识?”
“不认识,”裴季泽收回视线,“开始罢。”
清谈会开始了!
脖子弯得有些疼的谢柔嘉听着高谈阔论的声音,忍不住抬起头,偷偷地向上首望去。
只一眼,视线再也无法从轮椅上端坐着,神情有些慵懒的男人身上移开。
她想起第一回同他参加清谈会。
年仅十六岁的裴季泽第一回出现在清谈会上就一战成名。
无人不知裴家三郎博古通今,经史子集更是信手拈来,与人辩论时总是留有三分余地。
不显山不露水,却又出尽风头,将所有人都比下去。
偶尔不知说到趣事的典故,他神情舒展地浮出一抹笑意,那对含情眼,眼波流转,风流天成。
勾得在场的女子为他失了魂。
她当时引以为傲,恨不得昭告天下,那个男人就是她谢柔嘉未来的夫婿。
如今七年过去,才华横溢,骨子里有些放荡不羁的少年如今变得内敛沉稳,就连那对含情眼也敛着光,可偏偏更撩人心弦。
在场的男女无人不臣服在他的学识涵养下。
谢柔嘉时常觉得,裴季泽有毒。
即便经历被拒婚那样不堪的事情,她仍无法确切地恨他。
一直到清谈会结束,她藏在斗笠的视线都没能从他的身上移开。
他似乎很疲倦,轻轻揉捏着眉心。
谢柔嘉正准备走,却听到崔钰道:“如何,他是不是极有涵养学识?”
确实极具涵养学识。
谢柔嘉心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就瞧见他正在冲裴季泽招手。
这时对方已经看过来,想走都来不及了。
谢柔嘉摸摸自己头上的斗笠,再低头瞧着自己脚上的草鞋,恨不能立刻消失在原地。
今日出门定然忘记看黄历!
近了,推着裴季泽的随侍待瞧清楚她的模样,愣了一下,正要行礼,被谢柔嘉瞪了一眼。
他立刻会意,假装没瞧见。
崔钰相互介绍完后,见谢柔嘉神色有异,好奇,“难道谢兄认识裴先生?”
谢柔嘉想也不想否认,“不认识!”
裴季泽并没有拆穿她,眸光落在崔钰握在手中的檀香扇上,“崔兄的这把扇子倒十分别致。”
崔钰觑了一眼一旁板着脸的谢柔嘉,笑得一脸腼腆,“这是谢兄所赠,我与谢兄一见如故,他待我极好。”
谢柔嘉低头看着自己的草鞋,心中十分地后悔与身边的呆子做朋友。
她见天色阴沉,似要下雨,正欲告辞,突然听到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道:“既然来了,不如尝一尝香积寺的斋菜。”
不待谢柔嘉拒绝,就听崔钰喜道:“香积寺的斋菜极好,谢兄一定要去试试!”
谢柔嘉抬起眼睫斜他一眼:“你吃过?”
“日日吃,”他笑得灿烂,“我就住在裴先生隔壁!”
谢柔嘉下意识望向裴季泽。
清冷疏离的男人低垂敛眸,“快要下雨,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谢柔嘉:我要去拐个男人做驸马!
裴季泽:嗯。
崔书呆子(羞涩):谢兄看我如何?
我每晚固定21:00更新,其余时间修改错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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