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季泽沉默许久,仍是起身告辞,“裴某还有些事,还是不打扰殿下。”
谢柔嘉眼底闪过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失望,垂下眼睫,“文鸢,好好地送裴公子出去。”
说完抱着儿茶就要走,谁知对反突然叫住她。
谢柔嘉几乎立刻回头,却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摆,像后仰去。
眼见着就要跌倒,眼疾手快的男人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回来。
许是用力太猛,谢柔嘉扑了个满怀,撞上他结实温热的胸膛,就连鼻尖似乎都染上薄荷香。
“多谢!”
谢柔嘉想要后退,揽在腰上的结实手臂却并未松开。
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低头望着刚及自己肩膀的纤弱少女,眸光落在她一点点泛出绯色的雪白耳珠上,喉结滚了一滚,嗓音微微有些低哑,“殿下,微臣已经官复原职。”
她猛地抬起头,一对微微上扬的清澈凤眸里流露出震惊。
裴季泽离开别闲居时,已经暮色四合。
待公主别院在眼前消失,侍从锦书收回视线,忍不住道:“公子方才为何不向公主坦然赐婚一事?陛下给的时日已经不多。”
其实陛下明知这时公子主动要求尚公主,公主必定要恨公子,两人成婚也不会幸福。
也不知陛下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为何。
他嘟哝,“这天底下哪有父亲这样待自己的女儿,就跟公主不是亲生——”
话音未落,就听到眉目似雪的男人冷声呵斥,“放肆!”
锦书吓了一跳。他自幼跟在公子身边,还是头一回受到这样严厉责骂。
他立刻告罪。
好一会儿,恢复淡然的男人吩咐,“这几日派人留意她的动向。”
别闲居。
文鸢一进屋子,就见自家公主坐在窗前出神,知晓她是舍不得裴季泽,走上去抚摸着她冰凉的发髻,柔声询问,“公主方才怎不开口留裴侍从一块用饭?”
一向倔强的少女神色淡淡,“他要走,难不成本宫非要强留?”
公主这嘴硬的毛病实在愁人。
文鸢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那可要瞧瞧裴侍从送来的土产?
“不想瞧,”她抬起眼睫,漆黑的凤眸里流露出不解,“你说那日他究竟同父亲说了什么话,竟然官复原职?”
文鸢也不明白。
天子朝令夕改的事儿也不是没有,可距离裴家出狱还不过半个月。
这也太儿戏!
她迟疑,“要不,叫人去查查?”
谢柔嘉心中确实这样想。
可裴季泽为人十分地警醒,若是被他知晓自己查他,岂不是叫他以为自己如今对他还余情未了?
她想了想,摇头,“算了。”
文鸢应了声“好”。
这时黛黛进来,说是已经可以用完饭。
谢柔嘉今日在外头逛了一日,确实有些饿。
片刻的功夫,婢女摆好饭菜。
谢柔嘉一坐下,就瞧见摆在最中间的那条松鼠桂鱼。
她想到那个爱吃鱼的男人,微微蹙眉,“撤了。”
婢女忙端走。
可还没出门槛,又被她叫住。
算了,鱼有什么错,都上桌了。
这天夜里,躺在床上的谢柔嘉满脑子都是裴季泽临走前的话,辗转反侧睡不着。
次日她又睡到日上三竿,才盥洗完,文鸢入内,神色有些慌张,“皇后已经知晓公主替裴家求情之事,派人来催公主回宫去。”
谢柔嘉一听就慌了。
这世上能让她怕的人不多,她娘就是其中一个。
她忙道:“就说我昨日已经离开长安,不在庄园内!”
文鸢劝,“皇后殿下这两年来很是挂念公主。”
“我也很挂念她,”谢柔嘉抱着儿茶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两年前我偷偷跑出长安也就罢了,如今一回来还干涉朝堂之事,恐怕她见了我,会立刻叫人把我关起来!”
皇后殿下确实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文鸢见一袭红裙的少女紧张得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颗心也跟着提起来,“可公主这样躲着皇后殿下也不是办法。”
“能躲一日是一日!”
她站定,“无论如何得等到哥哥同嫂嫂回来。我阿娘如今最听嫂嫂的话,只要嫂嫂帮我哄哄她,必能大事化小。”
事到如今,只能如此。
文鸢出去打发了宫里派来的人。
谢柔嘉放下心来。
文鸢见她心情不佳,道:“庄园西侧的油菜花开得极好,公主可要瞧瞧?”
谢柔嘉颔首,“也好。”
文鸢忙叫人备马,谢柔嘉拦住她,“你去叫人牵一头驴子来。”
在田间地埂行走,金贵的马儿还不如驴子稳妥。
庄园里的人一听说公主想要驴,不出半日的功夫,从庄子里头的数百只驴中挑了一只生得格外漂亮温顺的驴来。”
谢柔嘉换上一身素白布衣,带上一顶竹编的斗笠就要出门去。
黛黛要跟上去,被她制止。
她独自骑着驴朝着油菜田的方向去。
约走了一刻钟的功夫,果然大片的金色油菜田映入眼帘,景色极佳。
谢柔嘉心旷神怡,倒躺在驴背上,将斗笠盖在脸上,任它四处走。
也不知是不是花香太宜人,还是阳光太明媚,她有些昏昏欲睡。
正做梦,突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老伯”。
一连叫了几声,她坐直身体,回眸一看,见不远处的油菜花田埂站着一书生打扮的白袍少年。
生得斯文俊秀的书生大抵没想到“老伯”比自己年纪还小,呆愣片刻后,拱手问道:“请问小兄弟,如何出这庄园?”
谢柔嘉道:“你如何进来,便如何出去。”
“实在惭愧,”书生解释,“某原本受邀去紫金山顶参加靖安先生主持的清谈会,途中却顾着赏景,不知不觉误入这片油菜田,未曾留心路上的标识。”
谢柔嘉环顾四周,见四周围的油菜田一模一样,确实容易迷路。
她突然想起要给自己找驸马一事,道:“你若肯带我去,我便带你出去。”
“也好!”那书生灿然一笑,“某姓崔,单字钰,请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谢柔嘉道:“姓谢,称呼小谢便可。”
两人结伴同行,不过谢柔嘉骑驴,他牵马。
一路上,书生不时拿眸光打量着谢柔嘉,
只见生得雌雄难辨的“美少年”骑驴在开满野花的田埂上慢悠悠行走,好不惬意。
快要出庄园时,“他”突然转过头,一脸戏谑,“崔兄总这样瞧我作甚?难道有龙阳之好?”
书生顿时面红耳赤,“某,某并没有此癖好!”
谢柔嘉好久没有见到这么有意思的人,原本沉郁的心情好了些许,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真是个书呆子!”
“少年”眼睛生得极漂亮,笑起来完成月牙,纤长卷翘的眼睫敛着光似的,格外勾人。
书呆子这下连脖子都红了。
两刻钟后,两人来到紫金山顶,谢柔嘉翻身下驴,将缰绳丢给书生,颐指气使,“找个地方栓好。”
他也不恼,真就找了阴凉多草的林子拴好。
待两人爬上紫金山顶上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山顶上的人或品茗闲聊,或手谈,哪儿有什么清谈会。
且一个青年才俊也没见着,都是一些歪瓜裂枣。
瞧来瞧去,还不如身边的傻书呆顺眼。
她闲逛一圈后,见不远处一亭子聚集不少人,走上前一看,是有人正在对弈。
执白子者的年轻人已经穷途末路,正向周边人求助。
她不免有些技痒,道:“某愿一试。”
那人见是个脸都瞧不见的农夫,心中有些不屑,不过马上就要输棋,不如叫她代替自己出丑,于是殷勤将位置让出来。
谢柔嘉望着棋盘凝神片刻,捏着一粒白子落在角落处,白子顿时起死回生。
原未将她放在眼里的老者眼睛发亮,坐直身体。
周遭的人见状,也都围过来。
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那老者望着棋盘,叹服不已,起身向谢柔嘉拱手见礼。
那老者在这山顶也算小有名气,竟这样礼待一农夫。
就连方才瞧不起谢柔嘉的那些人也不免对她刮目相看。
书生亦与有荣焉地望着谢柔嘉。
老者问: “敢问公子师承何处?”
谢柔嘉的棋是裴季泽教的,只是她当时只顾着在他衣袖上画乌龟,只习得一二。
她笑笑没作声,向那老者拱手一礼后便扬长而去,留下一众人猜测她的身份。
那书呆子追上来,道:“某观谢兄的棋路与某认识的一先生十分相似。”
谢柔嘉倒也没在意,见天色不早,向他道别。
书呆子忙道:“我就住在那庄园附近寺内,倒是与谢兄顺路。”
谢柔嘉斜他一眼,眼波流转,“崔兄该不会是担忧自己又迷路?”
他闻言,红着脸解释,“自然不是。”
谢柔嘉见好就收,与他原路折返。
回到别闲居时,他望着乌头门,微微蹙眉,“如果某没记错,这儿是安乐公主别院。”
“确实如此,”谢柔嘉一本正经地唬他,“我是公主门客。崔兄该不会介意公主恶名,与我断交吧?”
“自然不会!”他忙保证,“公主是公主,谢兄是谢兄,怎能混为一谈。”
谢柔嘉这时瞥见文鸢出来,向他告辞,“咱们下次再会。”
他追问:“那我下回如何找谢兄?”
谢柔嘉道:“这里只有我一人姓谢,你只需要同门卫说找小谢,他们自然便知晓是我。”
他拱手道:“那咱们下回见。”
谢柔嘉原以为那书呆子只是随便说说,毕竟她恶名在外,就连身旁的人旁人也敬而远之。
谁知次日午睡才起,黛黛说说外头有个崔姓小郎君来找“小谢”。
顿时来了精神的谢柔嘉换上昨日的白袍,拿上斗笠便出去会他。
她才出门口,就瞧见不远处的池塘边上站着一高高瘦瘦的白衣少年。
他今儿倒穿得极讲究,头上的幞头镶嵌了一块上等的和田玉,身上的翻领白衫织了金线,腰间的蹀躞腰带上坠了香囊玉佩折扇等物,就差把“有钱”刻在脑门上。
一见到谢柔嘉出来,他便立刻迎上前来,咧嘴一笑,笑容干净灿烂。
果然是有趣之人。
谢柔嘉上下打量他一眼,眸光停留在他腰间挂着的象牙雕香囊上,“这物件倒是极别致。”
他闻言,立刻取下来塞到她手里,“若是谢兄喜欢便拿去。”
这下谢柔嘉也不禁愣住。
这象牙雕少说也得值百金,她不过夸了一句,他就拿来送她,也不知怎样富贵的人家才能养出这样的败家子。
她问:“崔兄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事?”
他这才想起正事似的,道:“某昨日打听了一下,靖安先生昨日有事所以没去。明日晌午会在紫金山顶主持清谈会,这次绝不会叫谢兄白袍一趟!”
不待谢柔嘉拒绝,又道:“对了,崔某可还记得昨日与谢兄说的那位先生,他明日也会去。他是崔某见过最有学识修养之人,谢兄若是见到他,一定会喜欢他!”
谢柔嘉见他一脸推崇,好奇,“比之你如何?”
他有些不好意思,“若论资质,云泥之别。”
谢柔嘉忍不住逗他,“那,可有崔兄生得这般俊俏?”
果然,不经逗的少年脸都红了,一脸腼腆,“自然比我好。他是崔某见过第二生得好看的男子。”
谢柔嘉好奇,“那第一好看是谁?”
他这下耳朵都红了,忸怩着偏过脸去。
谢柔嘉瞧他神态,猜测指不定是他心上人,也不追问,道:“这样的风流人物我倒是想要结交一二。”
若真有他说的那么好,立刻拐来做驸马!
这世上,也不止他裴季泽一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