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云意一身素衣站在庭院之中,手中握着一卷诗集,静静地看着明月。丛绿展开秋香色的披风,覆上云意单薄的肩头。
“姑娘,还未入夏,夜里凉,您当心。”
云意慢慢将系带系紧,轻声道:“丛绿,所有的嬷嬷宫女都将在明日之后返回南都。”
丛绿眼皮不动:“奴婢不走,奴婢还是那句话,奴婢的命是姑娘的,奴婢会一直陪着姑娘。”
云意轻叹:“时辰不早,歇了罢。”
丛绿扶着云意回房,里头已经备着一碗温水:“姑娘,该服药丸了。”
“我晓得呢。”云意从荷包里拿出凝雪丸服下。丛绿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递给云意:“这是将军给的,让姑娘记牢上面的人,然后烧掉。”
云意心中一动,大伯这是把温国的暗桩都透露给她了么?云意接过来,默默记熟,然后交给丛绿:“你也背一背,往后有用。”
丛绿肃然应下。
月往东移,院子里的灯火次第熄灭。云意躺在床上,呼吸平稳。今夜,一定会有许多人难以入眠,包括远在千里的他。他如今在何处,姮儿又在何处?是否都过上了想要的生活?
回答她的,是在屋檐刮过的风和洒在窗台上的月光。
云意深深呼吸,闭上眼睛。
第二日,盛大的送亲队伍在明州城外留足,剩下一架华美凤鸾香车由风信一行人牢牢护着,向珞州行去。云镝捏了捏拳头,含泪唤了一声:“父亲!”
几日不见,云阔鬓间似乎又添几缕华发。他深深地凝望远去的香车,久久不愿离去。
天的尽头,山丘绵延起伏,仿佛沉睡的远古凶兽,两只掉队的大雁哀鸣着,从广袤的天空掠过,去追寻不知所踪的同伴。
明州与珞州相隔不远,当晚,宝鸾香车便驶入珞州边城荆兰。荆兰虽小却富庶,珞州的州牧府就设在这里。战败后,珞州州牧带着家眷弃城南逃,现下还关在南都大牢里。如今是温国主将澹台桢住着,处理战后各项事宜。
而澹台桢,也将在这里,迎接和亲的云氏之女。
马车辚辚行着,丛绿掀起车帘往外看,心中泛起阵阵冷意。除了沿街看热闹的人,几乎寻不到一点迎亲的迹象,入城之后,别说澹台桢本人,连他的亲卫也不见来迎。丛绿放下车帘,回身看云意,云意坐得端庄,盖头严严实实的压着,看不到她的表情。
“云姑娘,到州牧府了,请下车。”风信恭恭敬敬地邀请。
丛绿率先下车,抬眸一瞧,匾额四周干干净净,一块红绸也没有。里头倒是涌出了一群丫头奴仆,分列两旁。领头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妇人,细眉笑眼,观之可亲。
“奴婢是内宅的管事,唤做张离珍,大家都叫我珍娘。”珍娘顿了顿,望向丛绿:“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丛绿。”丛绿回答得冷冰冰的。
珍娘笑容不变:“云姑娘舟车劳顿,还请先入府休息罢。”
丛绿掀起车帘,扶着云意下来,云意没有停顿,扶着丛绿走进府门。风信在一旁看着,大感意外。进城无盛大的仪仗,与从南都出发之时对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以为云氏之女或是大发脾气讨要说法,或是哭哭啼啼心生委屈。没料到,这位云氏之女一句话都没说,就这样安安静静入府了。
风信耸耸肩膀,反正人他已经安全带到,剩下的,就是郡王的事情了。
“大人,打听到了,郡王与世子都在明月楼喝酒呢,您要不要过去。”
一听有酒,风信哪里等得,立刻调转马头:“走,去明月楼。”
明月楼是全珞州最好的酒楼,里头有最醇美的酒,最明艳的女人,最销魂的夜晚。即使在战乱之时,依旧是歌舞升平。
今日,整个明月楼都被世子澹台怀瑾包下,庆祝瀚海郡王喜获美娇娥。
风信赶到的时候,大伙儿已经喝了不知道几轮了。一楼的将士们东倒西歪,大着舌头亲身边的美人,惹得惊叫连连。二楼是归降的珞州、青州和汾州三地官员,较一楼文雅许多,轻声细语聊着天,见风信上来,皆起身作揖。风信不屑,朝他们摆摆手,继续往上走。
老远,就听到大喇叭的钱副将的声音:“郡王,你还记不记得,我胸口上的伤,就是云阔给砍的。等你享用完云氏女,赏给我罢,我非好好磨磋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风信的脚步顿住了。
“谁在楼下?”清淡的声音打断了钱副将的话。
“是风某。”风信笑着行礼:“某给郡王贺喜。”
饭桌上倒了一片人,只有三个是清醒的。澹台怀瑾满面红晕,朝风信挤挤眼睛:“风使臣,云氏女到州牧府了?”
“平安到达,某亲眼看着她进入州牧府,才赶来明月楼向郡王贺喜。”
“她可有说什么?”澹台桢转着手中的酒杯,他面颊如玉,依旧不染尘埃。
“回郡王,云姑娘很安静地进府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句话都没有说。”澹台桢慢慢地重复这句话。
澹台怀瑾翘着脚,装模作样地看窗外的天色:“哟,亥时了啊。”
钱副将会意,笑嘻嘻说:“郡王,您就先回罢,别忘了末将刚才说的话,云氏女——”
澹台怀瑾吊儿郎当地接话:“想得美,就算表哥不要,也是给我,你呀,排我后头去。”
钱副将一噎,悻悻道:“世子爷,您的后院已经人满为患了。”
“人多不多是一回事,按道理,是该先给我。”
两人争论之间,澹台桢已然站起来:“你们继续喝,我先回了。”
风信赶忙让出路:“郡王请。”
澹台桢脚步沉稳地下楼,近卫黎川一看澹台桢的脸色,暗道不妙,朝牵马过来的司南使眼色。
司南暗自叹气,还能如何,与黎川在两边护着呗。
澹台桢翻身上马,三人往州牧府去。澹台桢越骑越快,渐渐把两名亲卫甩在身后。门房听到外头有动静,忙忙开门:“郡王,您回来了。”
澹台桢一甩缰绳,大踏步进门,一路行至他暂住的留白居。里头灯影摇摇,影影倬倬映着两个人的身影。
底下静得很,一个伺候的人也无。澹台桢抿了抿唇,伸手推门。然而门从里面拴住了,推不动。
“谁在外头,我们姑娘要歇下了。”
澹台桢声如冷泉:“开门,我是澹台桢。”
里头静了一静,随后打开。澹台桢的眼睛越过惊疑不定的丫头,准确落在梳妆镜前的女子身上。
她才沐浴完,穿着藕荷色的寝衣,一头乌发披在肩上,发尾濡湿。眉如远山笼烟雨,目若杏花敛横波。身姿窈窕,气韵恬静。光是坐在那里,就像仕女画赏心悦目。
云意已从珍娘口中得知澹台桢的去处,觉得他今夜不会归来。于是便遣散下人,准备睡觉。未曾想到,会在这般情境之下,猝然相见。
进来的男子穿着大红喜服,身量极高,仿佛星夜旷野里一株笔直的树。他眉毛像是笔墨描过,粗细均匀。一双眼睛如寒潭古玉,又如古井暗泉,幽深不可查。高高的鼻梁之下,唇色如胭。
轩轩如朝霞举,朗朗若日月升。
澹台桢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径直朝云意走来,云意微微一笑,落落大方站起来,行礼如仪:“妾云氏,拜见郡王。”
螓首微垂,露出乌发之间白腻的一段细颈,鼻尖飘来淡淡香气,似雪似梅。澹台桢忽地想起钱副将的话:“郡王,你还记不记得,我胸口上的伤,就是云阔给砍的。等你享用完云氏女,赏给我罢,我非好好磨磋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望着新月初雪一般美丽清雅的女子,澹台桢忽地失语。她若是落在钱副将的手中,很快就会凄惨地凋零。
他,要不要她凋零呢?
太阳穴忽地一痛,眼前模糊起来,澹台桢勉力稳住身子,转身离开。
戒备的丛绿和行礼的云意都愣住:就这么走了,一句话都没有?
澹台桢行到庭院中央,忽然毫无征兆地,仰面倒了下去。
云意和丛绿吓了一大跳,跑出来扶起澹台桢。只见他双目紧闭,侧脸被地上树枝檫出几道细细血痕。唤了好几声,还是不醒。云意正想着要不要请大夫,两名侍卫打扮的人忽地出现:“打扰云姑娘了,我们郡王只是喝醉了,并无大碍,黎川和司南这就扶郡王去书房歇下。”
澹台桢一进来,云意就闻到了浓烈的酒气。可是澹台桢目光幽冷,两颊一丝红晕也无,云意还以为他并未喝醉。
“如此,你们快回罢,记得给郡王的脸上药。”
黎川和司南答应一声,架着澹台桢快速离去,心中懊悔不已。早知如此,他们就该拦着郡王不让他进去。若是郡王明日清醒,知道自己出了那么大的丑,非把他们俩抽筋拔骨不可!
叹,叹,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