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筠知坐在临湖小筑时,头一次在这个世界感受到了真正的无措——就连那日在宫中与纪献川对峙时,她狼狈如斯,内心也不曾有这般浮动。
长公主邀她赴湖鲜宴,她思忱着也不过是用餐饭,最多就是席间的客人地位尊贵,吃不尽兴而已。但自她进屋后已有半柱香的时间,除了主位上坐着的长公主,也只有个小厮把拨霞供的汤锅子搬了进来。
“殿下,臣女想问,其他客人……”
“草鲩鱼片来咯——”门再次拉开,这回进来的是个厨子打扮的人,把手中一大盘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鱼生放在桌上,又将一碟酱色的蘸料放在公主面前,“殿下,这鱼片先给您涮汤吃,料汁还是您吃惯的那种,别的菜后头忙着,很快便好。”
“给她也来一碟一样的。”长公主用一对比寻常筷子长些的竹筷沾了沾料汁,放入口中尝了,满意地点点头,“筠知可有什么忌口?”
沈筠知下意识接了话:“没有。”长公主筷子都动了,自然是没有其他客人了,她心头满是疑惑,这会儿却无从开口。
那厨子连声应好,退出房中。
长公主一手兜着广袖,一手夹了鱼片放进了滚水里,看着渐渐变得白嫩的鱼肉,嘴上解答了沈筠知的疑惑:“一个人用膳便不能称为‘宴’?如此美景,如此美食,自然该称它为‘湖鲜宴’。况且筠知是觉得,我像是个有朋友的?与那些个貌合神离的一道品馔,岂非浪费。”
因为身份,因为传言,长公主身边没有真正交心的朋友倒不奇怪,只是不曾想她会就这样直白白地宣之于口。
“那筠知倒是承蒙公主厚爱了,有如此口福,不甚荣幸。”沈筠知斟酌着字句开口,虽然知道长公主应该是个和善的,但毕竟她们俩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她也不知公主与纪献川这对母子是否和睦,还是小心说话的好。
“‘公主、殿下’,我最不爱听那些,此处无人,筠知叫我琼姨便好。”“琼”是长公主的名讳。
沈筠知感觉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还涮什么鱼片呀,不如直接把她扔进锅子烹了。
脑中天人交战了片刻,沈筠知把心一横,开口问道:“如此,筠知便斗胆问问……琼姨,前几日为何邀我作伴?”
“燕雀之志。”
“嗯?”拨霞供里的汤水咕噜闹个不停,沈筠知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鸿鹄焉知燕雀之志,筠知看得比旁人通透。”
她身位公主之尊,行事皆以皇家利益为首,可她何曾不想做一只燕雀……
沈筠知学着她的样子下了片鱼肉。竟是因为这句话吗?当时她出言替那肖明悬解围,不过是觉着,活在高门大户里又或者是权力斗争中,并不是外头看起来的这般五光十色,普通人想安于一隅有什么错?
长公主这两日时常会回想起那天在街上,听到这个小辈说出那番话的模样,自由、肆意,甚至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恰有几分像她年少时的模样。
更何况她身上还有和川儿的婚约。
“琼姨实在谬赞,只不过筠知见过许多身不由己的人,才有了那番感慨。”
店家伙计推门而入,将余下的几道珍馐美馔摆上。
等当房中再次余下她们二人,长公主开口接上了先前的话题:“皇兄与母后有意把你和川儿凑成一对,筠知是否也是那个身不由己的人?”
沈筠知没料到长公主会突然提起这个亲事,赶忙放下了筷子:“臣女惶恐,纪公子天人之姿,是筠知高攀。”
长公主也没有把她的溢美之词当真:“我知道你母亲之前还在四处打探纪府的消息,父母爱子心切乃人之常情,若是不愿意你嫁也是情理之中,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拖累了川儿。”
沈筠知听了这话松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这世上描皮者众而画骨者寡,若用心与您相处,便自然不会把传闻当真。”这事儿她还和沈筠珏论起过几句,她的想法竟与她一致。
这个道理长公主自然也明白,事实上,她身边亲近之人例如皇上太后,甚至是些如傅闻雁那样有心的朝中大臣,都不曾信过肖明悬与她的荒唐事,除了一人。
“但驸马信了。”
沈筠知听了一愣,这话中的意思,公主似乎是真心在意驸马。
长公主声音低敛。敞着的轩窗送进些许湖面的风,升腾的水蒸气在阳光下有了形状,主位上的妇人此刻平添了些许柔美,神色中带上了几分少女之情。她看着陷入沉思的沈筠知,眼前闪过几幕从前新婚之时的场景。
日子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分崩离析的。
沈筠知没注意到长公主的神色变化,垂眼细细思索了各种可能性,斟酌着开口:“……筠知并未接触过驸马,不能妄作论断。其一是驸马为人如何,是否是非分明、偏听偏信;其二,误会产生后驸马有何表现,是否消极悲痛过,还是若无其事?我相信以您的慧心,定能明辨其意。若是驸马不值得,琼姨品貌兼备,何处无芳草,且人生在世非独‘情’字一条路,何必为不值得的人和事神伤。”
面前的少女正值大好年华,脸蛋光滑如绸缎,没有一丝细纹,说话间生动灵悦。长公主难得有些失神,面首一事初起风波时,驸马与她大吵一架,之后夫妻两人关系急转直下,落得个相看两厌的结局。其他人指责她荒唐无状,她都不放在心上,唯独驸马……
身边跟她几十年的老人都劝她,驸马不信她,也是因为对她用情至深,所以动怒。若是寻常人家发生这样的事,妻子被休弃都是轻的。而这沈家的小女今日却告诉她,要去看驸马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她痛心。
许是因为高处不胜寒,公主已是很久没有遇到一个可以说心事的人,这天晌午,沈筠知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与沈家的开国之功不同,纪家是从纪献川太爷爷那一辈开始从军的,纪大将军当年北上征伐,一举将辽人赶到嘉峪关外,逼得他们坐下谈和。到了驸马纪敏煜成人之际,庆朝盛世之相初显,边关安定,先皇建邺帝便想将兵权逐步收回。纪家在北境关内有二十万兵马,为了这支队伍,建邺帝用了一不算磊落的计谋。
那年纪敏煜不负家族期望,夺得武状元,身戴红绸高马游街,一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纪敏煜与一般粗莽的武人不同,生得样貌俊美、身躯凛凛,全城待嫁闺中的女子皆把他当作梦中情人。状元游街时,建邺帝带着最宠爱的大女儿登上城楼观礼,彼时长公主李琼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李琼为人自信洒脱,自己也有一身骑射功夫不输寻常男子,自小便倾慕比她更厉害的,所以见到纪敏煜之后,春心萌动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此后由先皇下旨赐予纪敏煜驸马之位,本朝从无驸马领兵打仗的先例,纪敏煜被一纸婚书困在了一府之内。
成婚不久后,李琼便知晓了丈夫曾经的雄心壮志,率性如她,竟不顾自己已嫁作人妇的事实,去请求先皇收回成命,结局自然是被驳回。李琼想明白了自己也不过是计中一环,但身为公主的傲气让她无法对纪敏煜直言此事,纵然心中有愧,但对终日郁郁的驸马她也束手无策。
“父皇当年同我说,他给了我公主之尊,这婚事不仅是我自己想要的,也是我作为李家人的责任。”长公主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些许凄凉的笑意。
幸而成婚半年后,纪敏煜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察觉到了李琼的心意,渐渐与她相知相爱,成了一对真夫妻。生活算不上和美,却也相敬如宾。再后来有了纪献川,驸马走出了那段对他来说太过晦暗的日子。
“他从来没有恨过我……他只是接受不了事实,他其实什么都明白。”长公主声音有些滞涩,说得艰难。
一年多以前,两人因为一事起了争执,加之一些其他缘由,她搬出纪家入主公主府独住,几个月后驸马亲自下厨做了梅菜扣肉送到公主府上,想与公主求和。却不想在公主卧房之内撞见她与肖明悬二人独处,且他进门之时肖明悬正躺在公主床榻之上。驸马误会了那肖明悬是公主养在府中的面首,摔了食盒,说了几句刺人心的话便回了纪家,此后二人再没见过面。
“那日,他定然是真的想与我好好谈谈的,那盘梅菜扣肉……新婚之时我说爱吃,他一个从没下过厨房的大男人,便为我学了那道菜,他也只会做那一道菜。”身为公主她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每每夫妻间有了摩擦,也只有那道不算美味的梅菜扣肉,能哄得她心软。
沈筠知静静听着,故事到了尾声,说故事的人仿佛沉醉在回忆中,脸上的笑容温暖和煦。沈筠知想,她与驸马新婚燕尔之时,应该就是现在这般模样,可以用“幸福”二字来形容。
“既是误会,琼姨为何不与驸马明说呢?”沈筠知一向不喜那些由种种误会滋生出的桥段,明明只要张口解释一二便能化解。
刚刚那样的春色仿佛是错觉一般,长公主又恢复了她沉静的模样:“筠知,情爱于我是锦上添花,但不是全部。有些更重要的事,我在纪家不能做,在公主府里却无人束手束脚,人人皆以为肖公子是我的入幕之宾,却也方便了他出入府中为我做事。”
沈筠知了然:“并非我替驸马开脱,与旁人道听途说不同,驸马毕竟亲眼见了……筠知斗胆猜了,驸马为人过于刚直,且有些男子身上的通病,而公主从小金尊玉贵,两个强硬的人相处,自然会是磕磕碰碰。此困非不能解,全看琼姨自己的心意。”
一个直面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处于一室,一个又气他不信她、不懂她。若是两人心中对对方还有牵挂,从中转圜一二,倒是能成全一段破镜重圆的佳话。
沈筠知抬眼看向长公主,却发现对方笑意盈盈地盯着她。
“琼姨这么看着我做甚?”
“我听闻互补之人才适合做夫妻。”长公主端着茶盏,持盖轻轻撇着浮沫,“筠知与我家川儿,或许相配。”
沈筠知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只能干笑着回应。殿下啊殿下,您可知,您家川儿以我的名节要挟,让我主动解了这婚约。
也不知二姐姐那边进展如何了,纪献川可只给了她三个月的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姜还是公主的辣,一眼便知女鹅女婿很是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