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英!这儿呢!”沈筠知眼尖,瞅见了不远处的郑誓英,踮起脚尖挥手招呼。
城隍弄来往都是小摊小贩,路两旁立着各家茶楼戏院,中间空余之地只够一辆马车通行,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沈家姐妹让府中车马停在外头空闲的地方,两人步行而入巷弄,短短百步的距离,沈筠知怀中抱着的纸袋已经装满了各种炒货果脯。
沈筠珏在一旁扶着那一大兜子零嘴,生怕她蹦蹦跳跳地撒一地。
郑誓英听到了声音,快步向她们走来。
“还得是我的好子期,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郑誓英伸手从沈筠知怀里捏了块杏脯放入口中。
沈筠知眉眼间都是小得意:“那当然,看戏怎能没个吃食,都像我姐姐似的,谁来养活这些小贩。”此处路边摊聚集,也是为了做楼中客人的生意。
三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梦园楼下,沈筠知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催促道:“走吧,我的二位好姐姐,戏可快要开场了。”
《命女记》这几日真真是一座难求,这梦园是城中数一数二的戏院,要不是沈筠知让周立和老板订了雅间,说留给“天外仙人”的朋友观戏,她们可能还没这么容易能排上号。
雅间一般来的都是些有身份的客人,但戏院做的是百姓生意,梦园也不过是在二楼隔了三间出来。楼下前排是些条凳,这种位置视野较窄,票价也低;后头做高了一台阶,放了十来张方桌,配了软凳,观戏时也更舒服些。
这设计倒是了得,沈筠知观察着楼下的布置,手里捧着把葵花籽,一口一个磕得不亦乐乎。
台上过门一起,原本还在窃窃的看官们一齐静了下来。一花旦打扮的角儿圆场而出,碎步至台中,身型一定,口中念到:“我本为道君骄女,负命自天来,投于扶桑立锥地,却见那国主望月叹息。”
君主扮相的老生立于台侧:“苍天无眼,扶桑连旱三年,可要舍寡人之骨血,才可救民于水火?”
“仓仓——”小镲两声,三弦一收。
花旦水袖一掩,眼珠儿转了一圈,朝着台下看官似在密语:“我虽已是凡人身,却仍有一面能先知算命的秘宝铜镜,此地三日后便有连雨逐旱,可怜这呆愣主君,将被我骗去身家性命。”
又见她双臂一翻换了个亮相:“廊下可是文帝连祯?”话音落下,幕后的文武场迅速接上了曲调。
梦园把戏排得极好,甚至在她给的稿子之上做了更贴合戏曲表演的调整。唱到扶桑国一统天下,台下爆发了一阵喝彩;唱到“命女”弑君的时候又是连声咒骂;最后唱到民间英雄拨乱反正,还天下太平,掌声如鸣雷久久不息。
“好!”身旁的郑誓英也没忍住喝了一声,双手高举拼命鼓着掌。
大家都很喜欢,那你呢。沈筠知将目光转向沈筠珏。
真正的女主角,这场为你安排的戏,你可还喜欢?
只见沈筠珏嘴唇微张,眼睛直直地看着倒在台中扮作死状的花旦,双手紧握着交椅的扶手。
“这结局真是大快人心!好昭昭,今日真是没白跟你来一趟。”郑誓英不住地点着头,凑过来跟她说话。
“我倒是有些可惜这‘命女’,明明有扭转乾坤的能力,却没有好好把握。”沈筠知晃着一只脚,似有不满,“二姐姐,你说呢?”
沈筠珏勾起了嘴角,有些不屑道:“她空有异术,没有治国之能,却妄想统治山河,自然会落得一个凄惨下场。”
“姐姐说的对。”沈筠知挑了块糖霜山楂递到她嘴边,“话说回来,这世上真有这种奇人能预知未来吗?宫中那个观天象的大国师,有没有这戏里的命女厉害啊?”
见沈筠珏抿着嘴巴躲她举着的山楂,郑誓英伸手接过丢进自己口中:“我听说大国师观星测象极准,还预言过几件大事,想来易经上写的那些也不是全用来唬人的,只是寻常人难得其中奥义罢了。”
沈筠珏心里冷哼一声,大国师?王家养的一条狗罢了,此人是有些看风望雨的本事,至于预言——不过是王家人提前备下,让他装神弄鬼的。
前世王家倒台,六皇子不过丢了块肉给那国师,他就摇尾乞怜求做门客,可见也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但若问着世上是否真有这种奇人……沈筠珏眉目渐渐舒展,心中有了一个计划。心气太高的人,滥用预言的能力会落个凄惨的下场。可她只求一世安稳,用用又何妨?
于是开口道:“圣上冠他以国师之名,想来是真有其法的。”
沈筠知托着下巴看着她,突然说了句:“姐姐看上去心情很好。”
“有吗?”
沈筠知笑起来,露出一排碎白米牙:“有。”
“许是这戏好看吧。”
沈筠知笑得更欢了:“两位姐姐都喜欢,就算我功德一件。”
好戏散场,三人等楼下宾客走得差不多了,相伴出了雅间。却见隔壁屋子的门也碰巧敞开来,走出一美妇带着个婢子。一时间十目相对,所有人停了步子。
觉察着对面的人应该认出她们了,三个小辈赶忙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
“这不是在宫中,我们只是寻常看官,不必行礼。”长公主神色温和,“誓英侄女,这两位是……”
郑誓英此时已经端回了她大家闺秀的派头,和在屋内嬉闹的样子判若两人:“殿下,这两位是卫国公府的二小姐和三小姐。”
誓英与长公主的关系似乎并不亲厚,连声“姑姑”都不愿叫。沈筠知思忱着。
长公主瞳孔几不可见地缩了缩:“原来是沈家的女儿,中元节在宫中见过,乖巧懂礼,我还记得。”
这长公主当真没有架子,自称个“我”而非“本宫”。沈筠知这边在观察着她,而长公主也在打量着她们,虽然和纪家那边……但自己儿子的亲事她还是知道的。
气氛一时间冷了下来,倒是沈筠知先开了口:“今日这出戏,殿下可还喜欢?”
“是有些新颖之处。”说到这个,长公主脸上的神色更生动了些,“女子称帝从古未有,幕后之人是如何编写出的这个桥段,倒让人想要结识一番。”
沈筠知心下失笑,有人爱看英雄称霸,有人爱看怪力乱神,长公主看到的却是“女子称帝”。
这算什么?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命女记》?
*
第二天一早,沈筠珏准备带着丫鬟沅芷去祥龙观。
传话的人进凌秋院过问夫人叶氏,若是换做平时,叶氏少不得责骂两句,更不会允那个惹人厌的嫡女随意出府。但自从宫中回来之后,她连着忧思不止,终日郁郁,对这种小事也就挥挥手打发了。
沈筠珏还以为要费些功夫,没想到轻易就出了府。
祥龙观是专供王公贵族参拜的道观,大国师无妄道长不在宫里时,便在此观中修行。
沈筠珏身着素衣踏进玉皇殿中,一小道士迎了上来。
“信士。”小道微微俯身,把点燃的香递给了沈筠珏。
沈筠珏接过,面向三清天尊拜了三拜,将手中的香插进炉中:“小师傅,请问无妄道长在观中何处,烦请引见。”
“信士是……”
一旁的沅芷答到:“我家小姐是卫国公府嫡女。”
小道将手中拂尘轻轻一挥,置于臂弯中:“今日仙君闭关修行,怕是不便见客。”
沈筠珏看这祥龙观中连一招待的小道士都如此高傲,不怒反笑:“小师傅,我有一问请教仙君,还请你通传一句‘王佑何人’给他,相信道长会愿意见我这个客人。”
小道士见她神色笃定,一时间有些拿不准,只能应下:“既然如此,我便为信士问问仙君。”
刚过一炷香的时间,沈筠珏便被领进了无妄道长的客室。
身后的木门被关上,屋中只留了三人。无妄道长盘腿坐在蒲团上,双眼紧闭,两条眉尾留了长须,垂于面中,看起来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沈筠珏毫不客气,径直走向一把太师椅坐了下来,沅芷紧跟着她站在一侧。沈筠珏伸手摸了把,发现这桌椅竟是陈年的楠木所做。略微观察了屋内陈设,心下盘算着,怕是连金屋都比不上这祥龙观贵重。
双方都等着对面先开口,沈筠珏气定神闲地坐着,反倒是那道长先破了功。
无妄道长猛地睁开了眼,目光如鹰钩般盯向她:“沈小姐如何知道‘王佑’这个名字。”
那句“王佑何人”不是一个问句,而是告诉他,我知道你是谁。
“王家的外室之子,换了个名字却做了大庆国师。”沈筠珏终于正眼看他,不答反问,“王佑,你昨夜观天象,可知今日会有雨?”
“沈小姐请慎言!”无妄道长额角爆起青筋,“就算本道出身低微,既有幸得了先知之能,便做了这国师又何妨?”
“先知之能?你说王家为了捧你做的那些小把戏?太子五岁时你向皇上进言他必有水灾,王家倒真狠得下把太子推进湖中;泰安九年,你说黄河夏汛有决堤之势,将引起洪涝,是因为王家提前挖松了堤坝的根基。”沈筠珏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着那些辛秘。
她能知道这些,还是得益于六皇子,前世王佑最后为他在做事,才知道这个“仙君”的本事全是骗人把戏,也就是受皇上信任这点,对她还有些许用处。
王佑此时脸色已是铁青,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心里升起一个念头——今日若不处理了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日后便会有滔天之祸。
“我来教你,什么叫先知之能。”沈筠珏站了起来,下巴轻扬,垂眼俯视着他。
“其一,今日,我能活着走出祥龙观。”她已经看到他眼中迸发的杀气,这句话她是赌的,但赢面颇大。
“其二,太子欲反,会在腊月动手。”
王佑脸色剧变,王家确实有这个部署,圣上对储君的态度摇摆不定,他们怕太子坐不稳那个位置。这事——仅有王家家主、太后和他三人知道,她一个国公家的女儿怎么会!
“但你们的计划失败了,六皇子提前发现了毒药,救了圣上。”
王佑已经被她一句接着一句的“预言”震慑住了,神情变得呆滞起来,从心底升起了一股恐惧。
“王家被问罪,推说你是主谋,并杀了你灭口。”
这句是假的,但王佑此时全然丧失了辨别真伪的能力,对沈筠珏说的话深信不疑。
王佑连滚带爬地翻下了主位,跪在沈筠珏脚边拉住了她的裙摆:“仙人!仙人!救救我!”
他脑中飞快地想着对策,对,对,仙人今天特地来祥龙观,总不是来通知他一声死讯的!
“仙人,您定有转圜的法子对不对!您救小的一命,小的愿为您做牛做马,只求您救救小的!”
“松手。”沈筠珏向后退了一步,“你要给我做牛做马,我没兴趣。”
王佑慌忙松开了手,匍匐在地不敢再靠近。
“但你的命,我还有用。”
王佑一喜,这便是愿意救他了!
“我要你向皇上进言。”
王佑战战兢兢地抬头:“仙人请说。”
“说你算得一女,近日里有了一段仙缘,被赐天眼来助大庆,请皇上将此人召进宫中面谈。”
王佑连忙应下。
“如此,我便在家中等着道长的好消息了。”说罢沈筠珏不再看他,转身离开。
祥龙观不愧为御用的道观,山门外景色宜人,偶有鸟鸣穿竹林而过,捎带起几缕清风。
“小姐,你真的能晓将来之事?”沅芷着实被自家小姐今日说的那些话吓到了,什么谋反什么灭口,离她们的生活太过遥远。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沈筠珏拎着裙角,一步步迈着下山的石阶。
“总归明天不会再是昨天的样子。”
明天当然不会是昨天的样子了,小姐说的话,她怎么听不懂。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昭昭女鹅,姐姐迟早也会走上这条路的,因为姐姐依旧是有一定金手指的“女主”,昭昭在其中只是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想借助姐姐的大计划给自己行些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