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筠知斜倚在背,一手支住脑袋,吃饱喝足之后发着饭懵,双眼失了焦距,一副呆呆的模样。直到郑誓英轻声开口叫她的名字,语气略有些迟疑。
“嗯?”沈筠知闻声,微微抬起下巴。
“母亲跟我说了你和纪表哥可能定亲的事。”
沈筠知嘴巴张了张,又重新闭上。
此刻安逸的环境让她差点脱口而出,想问宫里为什么把他俩凑了一对,想问纪家对这门婚事是个什么态度,想问那纪献川是什么样的人。但还是及时把话咽了下去,郑誓英也许是个可以深交的朋友,但她们拢共就见了两次,她没有狂妄到以为她们立场一致,说不定对方也存了试探的心思。
但也不是全无收获,誓英方才说“可能”。牵线的是皇上太后,男方家里对此事的态度竟然是“可能”,可见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誓英,你的婚期定在何时?”
郑誓英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稍稍一愣:“来年开春。”
“你可心悦他?”
一向落落大方的美人,此刻也红了耳根:“我和许公子是青梅竹马,算得上……情投意合。”
其实沈筠知对他们俩的事略有耳闻,自幼相识两小无猜,且门当户对,最后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对鸳鸯。在封建社会里,这种姻缘已是难得。
她真心为她感到高兴。沈筠知穿书以来,真实的情绪一向藏得严实,这会儿却流露出丝丝彷徨。内宅里的弯弯绕绕她身在其中不亦乐乎,也想过以后嫁了人,夫君有个三妻四妾,又会是一场新的兵戈等着她。她把这些当做无聊生活的消遣,但潜意识里始终逃避着一个问题。
如果红盖头一罩,再掀开是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要与她合卺,要与她春宵,她还能不能装得下去。
郑誓英见她沉默不语,神色黯淡,以为是小女儿家的性子使然,开口劝慰:“筠知,不是我帮着自家人说话,其实我表哥是个不错的结亲对象,如果你见到他,你就会觉得能嫁给他是幸运的。”
高门里长大的人更清楚,婚事对于女子而言是场赌局,拼的大多是运气。
她嘴角轻扯起点点头,算是附和,正巧沈筠珏这时回了雅间,郑誓英也止了话头。沈筠知看向来人,眸光潋滟,如果是她的话,想必能与真正相爱的人在一起,那是身为主角的厚遇。
沈筠珏被自己妹妹用这种眼神盯着,好不适应,眉间一凛。
刚才她去的那个铺子是她生母的嫁妆产业之一,娘亲过世之后被收在了沈老夫人手里。好在到祖母手上只是疏于经营,铺子有些荒废,若是被叶氏占了,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管店的掌柜和伙计还是娘亲在世时的那些人,妥当盘算经营,也许能够成为像瑰宝斋、翠微居这样的摇钱树。今日从瑰宝斋离开的时候,她想的其实是她的出路。想要躲开前世经历过的阴谋诡计并不难,但她始终是国公府的女儿,哪怕是脱离了家族,她也只是一介女流。想要挣一条生路,当有一份垫脚的基业。
沈筠珏注意到敞开的窗户,再往前走两步,就能看到春风堂的门头。再次看向沈筠知时,表情已经与平时一般无二,虽然醒来之后她这个妹妹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好在沈筠知一向不屑于,也没脑子耍阴招,所以并不怕让她知道刚才她出入了春风堂。
“二姐姐,刚刚誓英给我讲了个笑话。”沈筠知随口扯了个小故事,带起嘴角旁的梨涡,笑语晏晏、豆蔻梢头。
沈筠珏蓦然发觉,那个印象里只有蠢笨的国公府三小姐,其实也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只是从前没有好好瞧过。上半张脸随了她母亲,眼尾带翘,只是大多数时候被刘海掩着,看不见其中娇艳。尖尖巧巧的下巴,嘴唇略厚,随着她的声音一张一合,水光莹润。
这种长相有背与长辈和婆家的喜好,美得不够端庄、不够得体,但也极美,不是吗?
白墙之后,另一雅间内却没有这般欢闹。
“肖编修,圣上有惜才之心。”傅闻雁抬手给对面的人续了杯茶。
只见那人身形消瘦,气质翩然但并没有多么出色的容貌。至少没有出色到,能令长公主奉为座上宾,且独独宠爱他一人。
肖明悬坐得端正:“太傅……圣上知遇之恩,守清无以为报。若圣上觉得微臣有碍皇家颜面,要剥去这身官袍,在下定叩旨谢恩。”
傅闻雁眼睑轻扇,他实在很难相信,眼前之人布衣出身,年仅弱冠便做了新科探花郎,在任一年便得圣恩,想把他从翰林院编修提到光禄寺署正,前途一片光明之际,他却委身去做了长公主的面首。
他选了这样一条路,哪怕是姜公再世,为了顾及皇家体面,圣上都不会再用他。所以此次见面,傅闻雁带着圣上的意思,前来劝告肖明悬。
“守清,并非人人都是驸马。”为情所困,所以对这荒唐事深信不疑,“若有实证,便是欺君之罪。”
面前之人听了这话也只是抿着唇不说话。
傅闻雁心下有些无奈,风流韵事最多落个道德败坏的名声,既不挨鞭笞也不会被砍头。但双方心里都清楚,虽表面做了粉饰,可他跟着长公主不可能单单是行侍奉之责,如此便是欺君,若背后有更深的阴谋,就会祸及全家。公主是许了多大的利,教他连官职都能放弃。
“言徽话尽于此。”碰上这样冥顽不灵的,着实令人无从下手,“守清,圣上的耐心最多五日。”
肖明悬的脸色愈发雪青,他知道朝上弹劾他和长公主的折子堆积如山,圣上如此待他已是宽厚至极,只是……
“守清,谢过太傅。”
*
直到晚膳前,出游的车马才回了国公府。沈筠知看着脚下的马车凳,倏地生出一股叛逆之心,不想顺着这条道,三两步就走进宅门去。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念想,回过神已经迈过了坎子。
“冯嬷嬷?”
一个妇人正巧从小门走了出来,沈筠知一眼认出她正是母亲身边的冯三喜,于是开口喊住了她。
冯嬷嬷急匆匆的脚步一收,抬头看向沈筠知等人,慌张的神色一闪而过,立刻又变回恭敬的模样:“三小姐,二小姐。”
“嬷嬷这是要去做什么?”
“回三小姐的话,奴婢要去马掌柜家里,看看梅儿。”梅儿是冯嬷嬷的女儿,原先也是叶氏的丫鬟,到了年龄,被指给了自家铺子的掌柜。
“好,那嬷嬷快些去,再一个时辰天该黑了。”沈筠知表情未变,回头看向沈筠珏,见她眼中同样有些疑色,“二姐姐,我们进去吧。”
她都没信了这番说辞,更何况是沈筠珏?如果真是为了探亲,怎么会在这时候才去。她和冯嬷嬷相处的时间不短,知道她对叶氏是忠心有余的,也不至于是偷偷摸摸溜出去干什么私事。
排除其他错误答案,如此,只能是她的好母亲要出手了。
沈筠知轻咬着唇,得想个法子知道冯嬷嬷今晚到底去了哪里。
直接问叶氏行不通,涉及到这些内宅阴私,母亲是一向避着她的,不想让女儿沾上这些;门房那倒是有每个出府下人的记录,且作假的后果很严重——为了防着有些个胆比天高的敢偷盗财物、与外勾连,但一般都是直接交给管理府中庶务的人,她一个小主子随意去看,难保他们不会直接上报;命令冯嬷嬷如实交代……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如果不是傅夫人还等着,我倒真有点舍不得回来了。”开口的是郑誓英。
沈筠知不再去想刚才的事,继续和郑誓英唠着闲嗑,珍惜这最后一点姐妹话的时间。
一路进到逢春院,时辰确实不早了,沈老夫人没有多客套便送走了两位女客。
两姐妹正准备回各自的住处时,老夫人叫住了沈筠知。
“祖母。”沈筠知乖乖站住。
“跪下。”老夫人声音不大,语调平平,但不怒自威。
屋子里只剩了邓嬷嬷和贴身的两个丫鬟,沈筠知跪得很利落。
“你可知错?”
“孙女不知……”
她当然是知道的,傅夫人今日开口说起时她便知道了——不顾后果,在一众官家夫人小姐面前逞能,用不知哪儿来的古怪法子出手救人。她决定上前的那一刻就已经预想到了会有这一出。
但面上给老夫人看的是:跟前跪着的孙女眼眶红了,好不委屈。
“你还不知?小小年纪,不知轻重,不知死活!”沈老夫人声音大了些,“以为自己本事大了天去,你是比郎中还厉害,还是神仙下了凡啊?”
“如果当日徐家的女娃儿没有醒过来,你可知,你轻则被送到庵里常伴青灯,重则,这条小命就赔给徐家了!”
沈筠知已经轻轻抽噎起来,打着颤,像是怕极了。
邓嬷嬷上前一步来唱白脸:“三小姐,老夫人也是因为疼爱您才让您跪着。这次您是撞了大运了,可若稍有差池,即便我们家是卫国公府,后果也不堪设想。”
疼爱吗?也许有几分吧。她们更怕不把火苗灭了,日后捅出更大的麻烦。
“祖母……孙女知错了,往后一定谨言慎行。”沈筠知立刻认了错。
“沈筠知,你谨记,长辈们不要求府中子女有多大的风头,挣多响的名声,但绝不能失了本分,拖累全家。”沈老夫人见她态度端正,语气略有缓和,“这件事,祖母必然要罚了你长长记性,今日不准用晚膳,去祠堂跪上一夜,明日寅时末才能回自己院子,去好好反省!”
沈筠知头垂得低低的:“是。”
这宅斗标配的桥段来得这么快,沈筠知到了祠堂,认真跪下。
沈筠知无事可做,所幸看起了面前的牌位。最上头的一块印着烫金的一列字——“开国大将军沈太公永垂不朽万古长青”。
不是什么人家都能坐到国公的位置上的,大多数时候,只有在一个皇朝的初立之时,君主才会册立国公之位。庆朝开国一百余年,正值太平盛世,当初执掌三十万兵权的卫国公沈家,如今只留下了一些亲军——一支两千人的骑军队伍,平日里在南都城郊大营驻扎,负责城外安防。
沈筠知倒乐意见到沈府空有个头衔的处境,神仙要是打起架来,小鬼偷生才方便。
作者有话要说:从存稿来看,咱们纪少下下章正式出场(敲木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