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清晨。
南郑城虽不如东京富饶,但也是兴元府的府治所在,当初还是诸葛亮设置行辕相府的地方呢!气候好,又是交通要道,自然比别的地方更繁华些。
因此卯时还没到,城门还没开前,已经有人排在城门处,等着进城。
大多数情况下,这么早进城的是商贾,自然也有来往送公文的小吏,以及住在城外的走卒贩夫,反正没有贵人,贵人谁这么早跑出来遭罪呢?人家大可以舒舒服服在家里睡到日高起,在婢女的服侍下吃完丰盛的早餐,再沐浴更衣,出门登车,慢悠悠向着南郑城来的。
但今天就特别不同,城外的车马早就排成了队,那些马车里有旧而破的,但也有新且美的,马车里的人有穿得素的,也有穿得光鲜的。
他们其中有些人彼此不说话,端坐在车里,静静地听着车外喧哗嘈杂,有人就特别暴躁,一听自己的车夫和别个车夫打招呼,立刻掀开车帘,厉声骂道,“贱奴!偏你聒噪!”
隔壁马车的车夫就没忍住,嘻嘻哈哈地打岔,“都是一样的身份,中官何必这样作践人呢?”
“你说什么?!”内侍从车里钻出了半个身位,大骂道,“你们这些狗一样的人,也配与我一样身份?!”
“小人不敢,小人虽下贱,腿脚却慢,”那车夫笑道,“就算有二心想攀个高枝,也无这样快的腿脚哇!”
城门处一片笑声,挑着扁担的,推着小推车的,牵着骡子的,一个个都开心极了,只有那些车里的人阴沉着脸,一声也不吭。
这群贱奴!他们知道个什么!帝姬若是死了,谁乐意留下给她陪葬?现在她既无恙,那大家肯定是要回来替她管家的啊!他们岂不知去而复返要遭人耻笑,可就算遭人耻笑,难道还比挣钱更要紧吗?
官家亲封那一座座的山,一片片的田,那都是西城所的兄弟们辛辛苦苦挣出来的,与其说是帝姬的,不如说就是他们的!那山!他们叫它它得答应!那田,他们要它长出甜瓜,它不敢出菘菜!
被打折了腿的富贵梦又接上了,还要什么脸面!再说朝真帝姬就是个十二三岁的蠢丫头,她懂得什么!
哄一句,吓一句,管教她淌眼抹泪缩在灵应宫里,将这份偌大家业都乖乖交还给他们。从此之后,这日子还是太平的!
城门开了。
士兵分两列,挨个检查起进城之人文书是否齐全,内侍们是不需要操这个心的,他们的车马就是金字招牌,进了城,他们依旧是人上人!
一切都是照旧的。
道路两边有商铺下了门板,有妇人出来泼水,有走街串巷卖个炊饼,还有人懒洋洋地坐在树下,等着早点摊支起来,买份豆腐脑来喝的。
内侍们在南郑城内作威作福时,每一天见到的也都是这样的场景,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异常,他们也看不到门板后的指指点点,看不到妇人泼水时怪异的眼神,看不到卖炊饼的停下脚步,露出的幸灾乐祸的笑容。
只有那排队等豆腐脑的人三言两语,飘散在风中。
“你们可听说了,灵应宫门前……”
“竟动用了厢军么?”
“啊呀,背主之人,必是凶悍难制的!”
车夫似是听到了,但不真切,悄悄转回头看一眼车内。
车内的人已经睡着了,他那肥而白的脸上虽有些倦意,口角间却浮着满足的笑,这些日子如惊弓之鸟,他是吓到了的,他的几位兄弟也是如此,还有供奉他们一大笔金银,讨来差事的人,携家带口,都累坏了。
他们终于回到灵应宫,从此是再也不必折腾了。
当士兵用铁一样的手揪了他的头发,将他拖拽出车时,他那极美极甜的梦还只做了一半。
他甚至连一声惊叫都没有喊出来,滚圆的袍子就滚进了尘土里。
“帝姬如此,恐怕不妥呀。”
赵鹿鸣轻轻地瞥了一眼那个道官,后者像是坐在椅子上,但又坐得不很稳。
“如何不妥?”
“这样大的事,中官们也是失了主意,因此想要快马加鞭赶回京城,报之官家,这并非背主啊!”
佩兰走过来,递给她一碗羹,又瞥了那个急急忙忙说话的小胡子一眼,就像是很想刺他两句。
帝姬轻轻抬了一下眼帘,给了她一个眼神,佩兰便闭着嘴板着脸,又退下了。
小胡子浑然不觉,还在继续叽叽呱呱地讲,“况且按例就算他们有过,县府岂有权待他们无礼呢?要治罪,也该给他们送回京城,由西城所治罪才是!柳景望不过寒门草舍出身,侥幸谋了个差使,竟也敢这般胆大妄为,不把帝姬放在眼里了!”
他说得慷慨激昂,自己都快要信了。不错,不错,主君有难,这一大群人仗着自己是有后台能甩锅的,硬是背弃主君私自逃了,这很不好。但帝姬不是没死吗?这么点小事,她一个小丫头哪有那个头脑计较些什么,必定是柳景望使了坏!必定如此!
朝真帝姬喝了一勺羹,过了一会儿,轻轻点头,“你说得对。”
小胡子大喜,“帝姬睿智明断!那快快下令,将中官们……”
“我正等京城的文书呀。”她说。
小胡子突然懵了。
“什么文书?”
“押解他们回京的文书,”朝真帝姬不错眼珠地盯着他,“道官与我所想,不是同一件事吗?”
怎么会是同一件事?!
李惟一差一点就蹦起来了!这丫头就是憨蠢,被县官利用了也不知道!那群跟着内侍过来管事的虾兵蟹将是都被县尉下了大狱,至于罪名甚至也不必选背主这一项——他们各个身上都背着一箩筐的烂事,要不是有宦官替他们顶着,随手寻两件就能定个徒流三千里,一点不为难。
但宫里出来的人,论罪是不该县令管的,哪怕是再往上数,什么知州,什么通判,也不敢随便抓中官,还是一口气抓了这么多!
可那群内侍被县尉抓了,并不曾下南郑城的狱,而是送进了灵应宫,被绑得结结实实关了禁闭,这就很微妙了。
帝姬是灵应宫的主人,还是这群内侍名义上的主人,她要责罚一个宦官,那除非官家的旨意下来,否则她是想怎么责罚就怎么责罚的——宫廷原本就是这么个吃人的地方,还说仁宗惊魂夜,宫女胳膊被砍中发出的惨叫,都能被“有女官在责罚小宫女”的理由糊弄过去,可想而知平日里是怎么个“责罚”力度了。
那要是县令就准备撺掇帝姬,按着这个“责罚”力度,还等宫中的文书过来才能放人,从汉中到开封来回要多少日子?这群背主的奴才还有命吗?!
他们要是没命,他这道官捞的油水还有保障吗!
荒唐,太荒唐了!
李惟一怒火中烧,那带有斥责与教训意味的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帝姬忽然换了一个坐姿。
那张脸依旧是个十三岁女孩儿的脸,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可她的神情却不是稚童的神情。
她在盯着他,用冷酷而饶有兴致的目光盯着他,像是就等待他说下去——
说下去!
县令和县尉的确是被保全了,他李惟一比其他人都慢了一步,可他也立刻派人去追自己的奏表,他也以为他已经安全了,上岸了!
在那双冷酷的眼睛里,李惟一前四十余年察言观色,做低伏小的本事突然又回到了身上,他不再是那个颐指气使的道官了,他又懂得进退了,他一下子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行了个极客气,极恭敬的稽首礼。
“仙童是见过广济真君之人,而今已是半步登云,来日修为只怕紫虚元君亦不能比,小道有何修为,敢在仙童面前置喙?仙童若不嫌小道愚笨,小道已是感激不尽哪!”
仙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像是很遗憾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年纪小,离宫也只为祈福,其余事,我是不知的,”她轻轻地说道,“道官多担待些,多教育我些就是。”
不敢教育!
他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他还以为县令拿捏了帝姬,没想到竟是反过来的!小小年纪,心眼忒多,难道真是元始天尊显灵吗?!
拼爹拼不过也就罢了,连城府都没拼过,他哪还有胆子拿她当子侄后辈教育,还后辈,他后背都湿透啦!
可帝姬还要再加一句,“若是道官不愿教我帮我,我也只能担着一个愚直的名声……”
李惟一那个稽首礼就维持不住了,很想直接趴在地上,使劲磕一个头,“小道都明白,小道回去便写奏表,参这些背主害民,妨碍官家仙缘的阉宦!”
仙风道骨,气派非凡的道官进去时还是个道官,出来时就浑然不像个人,而像一条狗了。
那些躲在阴影处迟疑着,畏缩着的宫女就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急得快要落泪了。
她们正是这样哭哭啼啼地跪在灵应宫门口,请求帝姬宽恕的。
帝姬听完之后,也不曾发怒。
她捧着那碗羹,只是很久没言语,忽然就叹了一口气。
“还有谁不曾处置?”
佩兰低了头,“还有王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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