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山匪解决后,骑在马上的众人朝着山林深处策马前行,随着满地尘土飞扬,又是一阵浩大壮阔的马蹄声。等到这声音渐渐行远停歇,藏于树后的周雪韶长长舒出一口气。
因为多出了山匪的尸体,周围环境更加糟糕。周雪韶想回头去找裴绛,至少要确认裴绛等人的安危。
她捂着心口从树后走出,方才迈出两步,余光注意到投射在地的一片阴影,青年坐于马上,那马也很是温驯,在此过程中竟是一声不吭。
周雪韶立即顿住脚步。
“周姑娘,请过来。”与此同时,青年朗澈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是魏襄啊。
她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她多久,又是否一直在向她的藏身之处观望。但是此刻魏襄是什么意思,已是极明显了。
思绪萦绕,周雪韶一抬头,冷不丁对上了魏襄的视线。两两相望之余,她想起先前见到过的一番银光冷剑的景象,周雪韶起了忐忑之意,因而久久没有移动半分。
见状,魏襄骑着马往前踏了两步,向她更靠近一些。他坐在马上,朝马下的她伸手。
“过来。”他说。
左右都是逃不开,周雪韶无法,敛着心思上前,可她执意不肯去握魏襄的手,反倒自己踩上马镫慢腾腾地坐上了这匹马。
魏襄不计较个中细节,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她与他共乘一骑。
周雪韶坐稳后,魏襄便调转马头,朝与先前相反的方向策马而去,眼看他要直接回到元洲城,周雪韶不免急切开口:“我大表哥裴宣尚在余下的那些山匪手中。”
“我知道。”魏襄语气淡淡,“已经派人去救裴大公子了。”
“可我二表哥裴绛为了拦截那些山匪至今仍在城外,安危不明。”
“嗯。”魏襄对这些都不甚在意,“也会有人前往接应裴二公子。”
周雪韶担心的事情被他轻描淡写的予以回答,他虽并未向她言明其中所行手段,但是周雪韶曾见到过他带来的那些人是如何将山匪绞杀,她知道他的确能够解决祸事,因而没有再深一步过问。
如魏襄所说,一切将会尘埃落定。
这个时候,周雪韶才开始关心起自己的处境。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周雪韶只明白他是要入城,但是入城去哪,魏襄不说,她则一无所知。
“自然是与我一起。”隔了一段时间,魏襄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夹杂着破碎的风声,显得有些不真实。
而他说出的这句话,也和不说无甚区别。知道魏襄不愿直言,周雪韶紧了唇,问也问不出结果,便不再多想。
入城后,空旷街道上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共乘一马,她在前他在后,两两相处,方才又见血腥,难免虚浮生燥。风一吹,周雪韶身上清爽许多,心里也更为澄净。
马速渐渐慢下。
“为什么去滕山?”魏襄的声音再度响起,不过这回周雪韶倒是听得真切。
她说起来龙去脉,“我表哥裴宣被掳……”
“我是问你怎么敢孤身前往。”魏襄蓦地打断。
“不是孤身。”周雪韶顿了下,同他简略一说:“我有自保的法子。”
哪知道魏襄听了这话,登时笑出声来,“是你这便携的胭脂粉尘能够伤人……”魏襄说着话,已顺势掰开了周雪韶紧扣的手指。
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的手握了一路,这是她下意识的反应,是紧张是忧惧,是骗不了人的。
随着周雪韶的手指被打开,里面藏匿的银珠粉尘随风散在空气中,周围顿时有了一阵芳香。
然而到这里还未结束,魏襄声音低了一些,“你杀过人吗?”
没有。
“那你这腰间藏着的短刃匕首又能伤得了谁呢?”魏襄话音刚落,周雪韶就往前躲了一下——她担心他会像方才握住她的手一样,扣住她的腰,从她腰上取出匕首。
魏襄失笑。
“这便是你所谓自保的法子。”他一边收回手,一边说道。
周雪韶缄默不语。
她跟魏襄到底不是一路人,同他细细解释也是讲不清楚的,索性不说了。
而魏襄似乎觉察出她冷待的态度,往前靠近一些,教她躲也躲不起。
“为何不说话?”魏襄语调微扬,另赋有一番含义,“不想见我。嗯?”他近乎自问自答,也是耿耿于怀
“不是。”周雪韶匆忙回复。她想到此先说过的不会再见的话,但如今还是见了,一时生出难言的情绪。
为了避免魏襄继续旧事重提,周雪韶很快列出她前往滕山的理由。
“其一,我信裴绛表哥。其二,在不远的华阳城内有我父亲的亲信。其三,去之前我就知道他们不是惯常以滕山为据点的老手劫匪,是流寇。”
关于第三点,周雪韶在来元洲之前,从未收到过元洲附近有匪寇的消息。所以她一早就清楚绑架裴宣的那伙人其实是流寇,流亡至此,对滕山的地形想来也不甚熟悉。
“至于这群山匪为何独独选中裴宣表哥……”周雪韶不再往下说,她想其中定另有隐情,绝不只是眼前所见的那样。
魏襄听罢,倒是好心为她解惑。
“裴宣被劫掳,滕山流寇是外患,除这以外,还有他裴氏自家内忧。”
魏襄字字句句,透着他知道内情。
而周雪韶顺着魏襄的话回想那时与山匪的初照面,其中那位吊眼山匪的言行,周雪韶似乎明白了什么,也许那便是魏襄说的“内忧”所在。
进入内城,魏襄故意带着周雪韶在裴氏府邸前转了几转,临到宅门前,却偏不入内。
“去哪里?”魏襄绕去另一条街,周雪韶没忍住,问了一声。
“你莫不是以为我会好心将你送回去不成?”魏襄好笑地看着她,不知想到什么,与她紧密附耳:“之前我倒是好心,却得来你一句‘不再相见’,周姑娘,你说说这算什么?”
周雪韶无暇与他为这些过去的事情辨什么是非。
趁着马速放慢,她暗中记下各个街道,等魏襄一放她下马,她就自己回去。然而魏襄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故意与她作对,在城中绕了几绕。
“到底去哪里。”周雪韶忍无可忍,带着不满地往身后探去一眼。
这一回身,却无意触碰到魏襄一直掩在身前的左臂。
“嘶——”
魏襄倒吸一口凉气。
周雪韶也愣了。
她并未想过要去折腾他的伤处。
过了一会,魏襄坦言,“去处理伤口。”
午后,最是令人昏昏欲睡之时,两人一马停在了医馆门前。柜前小童正打着盹,迷迷糊糊看到有人走了进来,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声,“请入内。”
谁知来人在他面前一停,将受伤手臂暴露在他眼前。
那是一片血色泛深、不可名状的可怖形状。
“请请请,快请进。”小童一个激灵,清醒了许多。
他将来人带去药庐安置好,点了一支凝神静气的药香后,又急匆匆地去后厢房叫醒了老师傅。
药庐内,魏襄宽衣,在素色中衣衬托下,他手臂上的伤口愈加显目可骇。
深红的血液凝固在手腕上方,表面的一层皮肉泛着黑,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如此反复才在血肉上留下这等污迹。
周雪韶心里一跳。她仔细回想,总不至于方才无意的一碰,就让魏襄的伤势恶化到这等地步。再者这伤本是旧伤了。
“金疮药,你没用吗?”周雪韶移开视线,不再往那伤痕上看。
魏襄望着她,若有所想的笑了下。
“用了。”
可用了怎还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要不得咯!”一直埋头准备花椒盐水的老大夫忽地一声长叹,“女娃子你来看哩。来看来看,过来看嘛。”
老大夫两鬓花白,操着一口上江官话,拉住魏襄的手臂就往周雪韶眼前凑去,周雪韶又匆匆瞥了两下。
“这都烂成这样了哩,一挤全是脏脏坳坳的脓水子。之前中过毒了吧,毒也没清得掉就用了那宝贵子得金疮药,能不烂嘛?”
周雪韶大致听明白了。
原来伤了魏襄的利器上有毒,沾染毒性的伤口用不得金疮药。
反倒是金疮药误了伤处。
“与金疮药无关。”魏襄适时的开口解释,“今日这般是因为在与那些人打斗时又伤到了这处,恰好引来旧伤罢了……与周姑娘也是没有干系的。”
周雪韶本是好意。
她看了看魏襄,终不知要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回应才算十全十美。
“再不治就没得治哩!不是断筋断骨没得手,就是没得命了。还在这边说说说,没得命了还弹得什么琴,啷个不好听。”老大夫一边冷飕飕地说话,一边用纱布沾上花椒盐水为伤处消毒。
魏襄不知何时紧闭双眼,这时看着倒还是不动如山的好模样。
半盆血水被小童端走了,老大夫拿起了用来祛除变质血肉的刮刀,场面触目心惊。
周雪韶本不愿再看。
为处理伤口所用器具较多,小童手忙脚乱,走的时候胡乱塞了一件给她,请她发发好心帮忙拿着一会。周雪韶也不知医师何时才会用到她手中器具,她更是走不开了。
眼看表皮发黑的一团脏污一点一点被刮刀刮去,魏襄面色惨白,鬓角汗珠垂落,有着掩藏不住的剧痛。
“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魏襄睁开眼,望清她眼底柔柔的心惊神色,心中一动。
周雪韶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魏襄此时手臂上的颜色更是精彩,黑的红的夹杂在一起,尽是难以言述的血肉模糊之状。
“陪我说说话。”魏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音。
周雪韶点头,“你想要我说什么?”
刀片一点一点刮去血污,魏襄却异常清醒。
“什么都可以。”望着近在咫尺的周雪韶,魏襄轻声。
周雪韶没有思考太久,她很快说出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譬如裴氏姐妹。裴姗热心主动,裴妙心思缜密,裴婉少言腼腆。再如对裴宣与裴绛的初印象如何如何。
“……大表姐与二表姐早年远嫁他乡,不过裴宣表哥成婚,按理来说两位表姐应是会回到元洲。”周雪韶本想接着往下说。
但想到府内大夫人受惊、府外裴氏表兄尚不知安危与否,那些家人团聚、高高兴兴的话,她便说不出了。
“真是可惜。偏遇上这等事。”魏襄眼中映着周雪韶垂眸时的模样,“不过想来裴大公子安然无恙后,这桩婚事也还能继续操办,有情人终成眷属,自是再好不过。”
周雪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听到魏襄这般说,她是认可的。
与魏襄居于一处,好不容易心思松软下来,就猝不及防听到他说:“那么周姑娘……可有心仪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