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渐沉时,周雪韶等人从江上重返画舫。再晚一些天彻底暗下,漂浮在水面的数千花灯依次亮了起来。无数光彩映落在江面之上,点点片片,交织成景,游人身在画舫,一时如临神境。
裴氏姐妹很快找到周雪韶。
她们人手一盏花灯,裴姗来时还不忘将手里的其中一盏递交给周雪韶。
“周姐姐,给。”
红色的系带扣紧了花灯两边 ,因此用不着脏手也能将它轻易提起。周雪韶面对裴姗的好意,接了过去。
很快,原先在江上绽放光芒的花灯,现在在她手中露出了同样的盈盈光辉。周雪韶细看之下,发现在燃烧着的灯芯下方有一个微型匣子,内里另有玄机。
这边裴妙和裴婉小心翼翼的将匣子取出,抬头腼腆地同周雪韶笑了下,随后动作缓慢地打开小匣子,里面是一对耳饰和一枚玉佩。料子虽不是什么罕见物,但是做工精致,样式也颇有新意,可见画舫为了这些小物件还是用了心思的。
“周姐姐你看!”另一边,裴姗兴冲冲的拆开了花灯里的小匣子,从里面抽出来一个带着金珠的穗子,相比起裴妙与裴婉姐妹,裴姗得的金饰自是要贵重一些。
她高兴极了,“待我归家,将这送给妧妧。”
裴妧是与裴姗一母所出的小妹妹,去年年末才出生,如今尚在襁褓中。
想起先前见到的小婴儿那般可爱模样,又或许是被裴姗的热情欢悦所渲染,周雪韶也为之一笑。
身后似乎有人叫她,她便含笑回了头。恰好此时画舫放出了飞天明灯,百只千只,一齐自画舫周边放飞。
明灯渐旋渐转,渐渐飞高飞远,光芒璀璨却不刺眼,直从九天之上布落尘光。
而这不可捉摸的尘光照拂于世间,照拂在临岸而立的周雪韶身上,她手中捧起的一盏花灯就像是才从天上撷取的仙林芳苑之灵花。流动光彩的星河在她身后作衬,她整个人便是盛颜仙姿,神仪明秀之态。
魏襄如见天人。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只望见她,亦如当时她身着一袭红裙就那般毫无防备地走进他的眼中。
魏襄在原地停留许久,见她眼眸转动看见他了,魏襄蓦地一笑,温柔平和至极。
“周姑娘。”他唤她。
周雪韶虽听不到,却是能分辨出他的口型。
她脸上笑意淡了些,思量片刻,越过裴氏姐妹向他走了去,“魏公子。”
魏襄换了一身衣物,此刻身上衣着比先前更贵气一些,看着也更为光鲜亮丽。
“今日得与姑娘同游,魏某欣悦之至。”他望着她,语气轻和。
周雪韶没有说话。她只是望着他,不说自己高兴,也不说不高兴。
太平淡了。
魏襄也觉察出了这微妙之处。
“周姑娘……”他的声音依旧平和,“稍后晚间画舫的饮宴我便不参与了。”说完话,他抚上左手小臂,似是有难忍的疼痛一般叫他收紧手指。
动作算不得明显,周雪韶却注意到了,她猜是他手臂上的皮肉伤口作痛,不过她依然没什么反应。
“魏公子回去应当好生歇息才是。”她说着客气的话,准备客气的送他离开。
魏襄却摇头,看向了画舫上方,“我正住在此处。”
他就住在那里,画舫的三层楼上,与二层的饮宴之所离得很近。
周雪韶眼皮一跳。
“往后周姑娘若是得空,可来寻我。”
她沉默地望着魏襄侧身离去,随着帘幔起落,他的身影很快隐于其后。
因为魏襄的这番话,周雪韶后来一直心不在焉。画舫饮宴过半,裴氏姐妹在不远处投壶。
周雪韶的视线转了一圈,瞥见了裴绛。
“表哥。”
她叫了声,对方回望过来。
裴绛在楼道口看着她上了楼。三楼,画舫来客短居之所。外头夜色正浓,裴绛紧紧盯着那扇开而闭合的房门,他耐心等待着。
客居的隔音效果还算不错,魏襄安坐室内,陡然听到两道纤柔的敲门声,以及——“魏公子,是我。”
是周雪韶。
叩响了他的房门后,门外的周雪韶等了一会儿,才得到魏襄的回应:“请进。”
周雪韶推门而入。
顺着光线往里走,一下子就看到了坐在桌案前,乌发垂身、青裳外披的魏襄,比起白日凌然光彩,此刻魏襄更具平易近人的鲜灵生气。
“这么晚了,周姑娘为何而来?”他面上微笑。
可周雪韶却没从他这浅浅的笑里看出他有半分疑惑。
周雪韶定定看着魏襄。
他知道的。
是他想要她来见他的。
“魏公子身上有伤,应当好生调养才是。”没过多久,周雪韶从袖中取金创药,小小的一瓶摆在魏襄面前。
魏襄依然含笑,因为一切如他所想,在得知他身有损伤后,外柔内冷的她会前来济困抚危。而唯一预料之外的事,便是没想到周雪韶会在这个时候来寻他。
可以是明日,可以是后日,但是今夜……她来得太匆忙了。
“周姑娘有心了。”魏襄收下了她的金疮药,但是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无妨。今日一别后,恐怕再难与公子相见,这一份良药,便算作我赠予魏公子的辞别礼物。”周雪韶的语速缓慢,尤其是在这一室二人之间,魏襄听得十分清楚,对她其中话意也懂得十分明白。
因此他唇角的弧度一点一点落下,魏襄面上神情难得的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晦暗。
再难相见是什么意思?
是她要离开。
还是她不想见他。
魏襄生平不愿思量他人想法如何,可现今他却在这是与不是之间,考虑许久,终不得解,他压低眉眼直接问她。
“周姑娘是要归家了?”
“不是。”
“那是不准备在元洲停留了?”
“也不是。”
“……”
既然都不是,那么魏襄明白了。
他紧了紧手中握住的细颈药瓶,视线落在周雪韶的脸上。
“是我哪里得罪……”魏襄开口,却被客房外更大的一声掩盖过去。
“周姑娘,该回府了。”是侍女。
她柔声回应。
接着便顺势提出离开。
“……好。”
魏襄哑然。
直到周雪韶推门而出,他都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冷了态度。
周雪韶长舒一口气。
闭紧房门后往楼道口看去,她一眼就望见了帘子后面站着的裴绛。
画舫侍女见她出来,与外头的裴绛交换了一个眼神,很快便退下了。
“多谢表哥。”周雪韶走向裴绛。
还好有他在外头提醒,否则她还不知道要与魏襄周旋多久。
裴绛似是欣然接受了她这声谢意。
一前一后走下客居,饮宴尚未结束,周雪韶便又在席中坐了一会,裴姗见他们回来,忙凑上前来问他们去了何处。
周雪韶笑了笑。这自然是不好回答的。
可裴姗却表现的异常想知道,裴绛见状,冷不丁说了句什么话,离周雪韶的位置较远,再加上饮宴的嘈杂声,周雪韶没听清。
不过裴姗确实就此收敛了。
等到饮宴结束,众人各自离去,周雪韶也随着裴氏姐妹回去。
马车一路前进,很快就到了裴宅,裴姗姐妹们一应是累了,同她讲过一声告别后,就回到各自院子里去。
周雪韶也准备回去。
还不知今日双双留在院中的竹苓与秋桑现下可有歇息。
正欲抬步,见到门前的裴绛。
裴绛脸上挂着欲言又止的表情,周雪韶大抵猜到是为什么。
“二表哥,有话不妨直言。”
裴绛颔首,“你与那魏公子究竟是何情分?”他倒是真直言直语,来的爽快。
周雪韶仔细掂量这“情分”二字,觉得根本无从说起。
“是举手之劳,援助之恩。”周雪韶顿了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裴绛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是在向她确认,周雪韶坦然,裴绛便越生疑惑,“既然只是如此,那为何却要去单独见他?”
“恩惠虽小,可若魏公子想要我还报,我也需得拿出诚意,才不至于做那反面无情之辈。”
魏襄几乎明示周雪韶可以再去寻他。什么意思?是要与她再有同游之日,还是想和她互为什么知心朋友?
周雪韶不喜欢魏襄。从筏上他不肯说明他为何知她名姓的那一刻开始。她听得懂他对她若有若无的牵引,也知道他的温润和气是他想让她看到的,所以周雪韶不喜欢。
这种不喜欢恰无关男女,只是关乎对友人的态度。还好,她已经用一瓶金疮药抵了他那时对她的帮助。
说起来也是巧妙,如若那时魏襄冷眼旁观,眼下该用上金疮药的便应是周雪韶自己了。不过无论怎样,他们往后当是各自为安才对。
“至于单独见魏公子……”周雪韶眼睫微垂,“我无心‘单独’,我也从未禁止表哥入内。”
“表妹误会了。”裴绛立即解释:“我并非是要寻究问竟。出门在外,我为兄长,实在难以放心得下。”
“我明白。”周雪韶笑了笑,“表哥大可不必再担忧。”
裴绛不解,他听到周雪韶继续说:“与魏公子,我们不会再见。”她语气笃定。
裴绛微怔。
见她自信从容,便也不再说什么。
在裴氏家宅的时日,有姐妹在身侧,总是要比寻常日子更为愉快,而裴氏大表哥裴宣也迎来了迎亲之日。
天刚蒙蒙亮,裴姗就来找了周雪韶,说要请她和她一起去见大夫人,帮忙打打下手,安排宅内琐事。
空气清冷,裴姗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周雪韶连忙端去一杯热茶。
裴姗这才舒舒服服地笑了起来。
“姐姐这便随我去吧。”裴姗催得紧。
临走时周雪韶觉得清晨天微寒,她加了件衣服,问裴姗需不需要。裴姗没所谓的笑笑,说穿着嫌累赘,“姐姐穿吧。我便不要了。”裴姗摆摆手。
周雪韶只好放回去一件薄氅。
因着裴氏大公子的新妇是元洲之外的怀城人,两城之间距离不近,所以裴宣大表哥一早就启程前往怀城。
周雪韶见了大舅母,长子娶新妇入门,大舅母喜上眉梢,见她们来了,也不忍她们做些累事,只叫她们安排人将后宅好好布置一番。
在院门前贴仙鹤蝴蝶纹,在洞房贴一对龙凤呈祥、鸳鸯如意。
府中小婢为这喜事,忙也忙得高高兴兴,就在裴氏家宅一片欢荣欣悦之时,府门外却传来一声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