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细雨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
林语发懒,不愿再绕路走正门去给程鹏送资料。
她收起雨伞,淋着细雨,爬上象征性阻隔两座小区的矮墙。
两座旧小区紧密相连年久失修,不仅墙皮脱落,就连阻隔两座小区的矮墙,都被小孩翻来翻去蹭出里面的红砖。
她越过低矮的野草灌木丛,把试卷送到程鹏家。
程鹏病的有些严重,开门的是程鹏的妈妈,林语礼貌问候两句,把试卷送了出去。
翻墙回家,灰黑色帆布鞋表面已经浸满了黑泥。
她脱下鞋,越过堆满旧物的客厅,走进逼仄的浴室,拿出角落铁盒内凝结成坨的洗衣粉刷洗鞋面。
清洗干净,她拿纸巾仔仔细细吸干水分,放在房间地板。
洗完澡出来,客厅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林语拿毛巾包着湿发走出去。
下晚班回来的李桂珍看见林语,讶异道:“还没睡?”
林语扫到玄关鞋盒上湿透的小白鞋,她顿了会儿,随意道:“嗯。”
李桂珍注意到她的视线,解释道:“早上拖地不小心把水泼在你鞋上,我把鞋晾在外面露台,谁知道今晚会下这么大的雨。”
林语的鞋子不算多,春秋两季换来换去也就三双。
现在两双湿了,还剩下一双鞋头两侧生了折痕开裂的白色帆布鞋。
明天程鹏有奥数课。
司谨川也会去上奥数课。
林语在客厅站了半会儿,没有想到有效的补救办法,终是放弃明天去给程鹏拿资料,回卧室休息。
育才高中课程安排的很满,早上五节,下午四节,晚上还有三节。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也是特长生竞赛生聚集一起训练的课程。
林语班级参加奥数补习的有两个,一个程鹏,还有一个向旭。
向旭是走读生,少言少语,每次下了自习都会直接回家。
她跟他提前沟通,下了自习在校门口树荫等他,让他帮忙把程鹏的奥数试卷拿下来。
自习课临下课前五分钟,林语借着上厕所的借口从教室走出去,她计算好时间慢悠悠荡到树荫下。
下课铃声响起,避免遇见司谨川,林语站到了奥数补习班难以发现的树荫背面。
教室的人流一涌而出,林语紧盯奥数补习班出口寻找向旭。
“林语!”
一声浑厚的高喊从林语背后响起,她蓦然朝后方看去。
宽敞的升旗台前,向旭拿着试卷跟司谨川走在人流中,阔步往她方向来。
刹那间,林语变得无所适从。
她后脑发蒙,心口发紧,脚上那双开了裂的白色帆布鞋,更是像是不可见光的赃物,灼得她想立马藏起来。
她竭力自然走到前方的石阶前,挡住自己的鞋,平稳道:“你们怎么从教学楼过来?”
向旭将试卷递给她,“补习班的空调坏了,老师临时换了教室。”
林语接过试卷,脊背挺直,视线始终不敢往旁边移。
“今天麻烦你了。”
“没事。”
向旭继续道:“刚刚我碰见秦老师了,程鹏病的有些重,他让你有这个机会就来奥数班听课,说不定开窍数学提上去了,能冲进文科年纪前十。”
林语脑袋还没有彻底清明,她胡乱应付,“看看吧。”
向旭没有干涉林语的决定,他偏头跟司谨川轻语,司谨川跟上他的步伐,眸光落在林语脸上。
视线交错,司谨川撞上那双琥珀色闪着星光的眼。
林语身体绷紧回看他。
两人都没有跟对方说什么,却又一切尽在不言中地明白对方礼貌打招呼的意思。
擦肩而过,司谨川眼眸微转移开视线。
林语也紧跟着收回眸光。
身后响起向旭跟司谨川商讨竞赛的声音,林语放松心踏上毫无遮挡的石阶。
“对了,林语!”
刻入骨髓的名字让林语下意识回头。
她看见向旭拿着钢笔跑向她,也看见司谨川如高洁盛开的雪莲般站在校门前,将她全部纳入眼内。
那一刻,林语觉得暴露在他视野开了裂的鞋在被烈火焚烧。
烧得她没了理智,烧得她失去所有行动力。
她如同迟暮之年的老人,艰难地拖动自己的腿。
一方面想办法躲起来,一方面又劝自己坦然面对。
“怎么了?”
向旭毫无察觉,他把钢笔递给她,“这是程鹏落在补习班的钢笔,你帮他拿回去吧。”
林语接过笔,僵硬应下。
“好”
与向旭交错而过,她紧握钢笔,极力忽略背后司谨川的存在,一步步朝单车棚走去。
她能坦然穿着这双出现裂痕的鞋在教室行走,在演讲台停留,但她不能接受穿着这双鞋,出现在司谨川面前,接受他目光的打量。
回到小区,林语没有率先去给程鹏送试卷。
她走回家没有任何犹豫脱掉脚上的帆布鞋,踏着凉拖,把帆布鞋扔进垃圾桶里。
湿掉的小白鞋还没有彻底干,她拿吹风机将表面湿气吹走,在里面垫了几层纸巾直接穿上。
她那弱小又傲娇的自尊心,实在让她没有勇气再面对那双开了裂的帆布鞋。
连续几天,林语都没有去奥数班。
避免再次遇见司谨川,她通过李梓桐拜托其他班参加奥数班的住宿生,把试卷带回教室,她再带给程鹏。
课间操时间,学校的音响设备出了问题,取消跑操。
班级的同学都因为数学老师抛下的难题,跑去办公室解惑。
林语在草稿纸上推算绘画,得不出正确答案,也拿着习题本跟大家去办公室。
课间来问题的人很多,不仅是她们班,数学老师带的其他班级,也蜂拥而至来问他问题。
林语望了眼水泄不通的办公室和排成长龙的队伍,犹豫片刻,她还是走到队伍末尾排好。
避免浪费时间,她百无聊赖将习题本摊在走廊廊台上,试图解答其他一知半解的题。
清晨的阳光柔和照进走廊,照在林语白皙的脸颊,显得她格外柔和温柔。
她手执简约透明的黑色水笔,在习题旁再次尝试解题。
算来算去,都算不出正确结果。
她避着阳光轻抿唇,停笔细细思索到底是哪里不对。
"第一步错了。”
温润清凉的声音响起,她蓦然抬眸,撞上司谨川漆黑如墨的眼。
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衣,手里捧着厚厚一踏淡黄色的练习本,垂眸看着她来回划改多次的解题步骤,不知道站了多久。
林语后背绷紧,迅速收回视线,紧盯练习本上司谨川说的第一步,试图寻找错误点。
"x大于等于4。”
林语如拨开云雾,豁然开朗。
她耳尖微热,低声道:“谢谢。”
司谨川如立于悬崖之上的雪松,直挺站在她身后轻语,“不用。”
队伍逐渐往前,后面的人在低声催促。
林语意识到自己做题太入迷,把司谨川和其他人挡在后面无法前进,她歉意地连忙收起习题本,端正站在队伍后。
“不好意思。”
清冽的雪松气息袭来。
司谨川清凉的嗓音在林语头顶响起。
“没事。”
感知司谨川贴近,林语握紧手中的习题本。
忆起司谨川手中拿着厚厚的练习本,料想他是排队来找数学老师交班级作业,她正想搭话询问。
1班的班花兼校花周静怡出现在三楼阶梯,先一步问道:“司谨川你怎么在这里?”
轻柔的声音引得周围所有人往楼梯口看去。
林语也停下话,顺着大家的目光一起看过去。
司谨川云淡风轻应道:“交班级作业。”
周静怡是育才高中高一年段公认的才艺兼得的校花,长得漂亮,学习又好,经常出入办公室报名参加各种竞赛。
几乎是高一年段女生版司谨川。
她熟门熟路地说道:“交班级作业不用排队,直接把作业本放在办公室的公用桌上就好。”
旁边的人纷纷附和, “对,我们这里都是排队问数学问题的,你交作业直接进去就好。”
司谨川婉拒道:“我还有些事问周老师。”
“这样啊。”
周静怡走到司谨川身边,随意交谈,“是跟周老师请假参加英语演讲比赛的事?”
教数学的周鹏老师是1班的班主任,1班的学生经常下三楼跟周鹏老师请假。
司谨川表情有些淡,“嗯。”
周静怡道:“我正好也要请假,你稿子写的怎么样了?”
“还行。”
周静怡喋喋不休问道:“你妈妈有请国外教授给你改稿吗?我妈妈给我请了国外教授改稿,改了好几版我都不是很满意。”
司谨川不愿在大庭广众聊这些事。
他语气清冷,“没请。”
旁边的人提了一句,还有两三分钟就要上课。
他垂眸看向林语,“还有什么题不会?”
猝不及防的提问让林语有些疑惑。
她微微侧身,撞上司谨川清澈的眸,略微一愣。
意识到司谨川在跟她说话,她心口一紧,受宠若惊地松开练习本。
“还有一道函数题。”
司谨川越过林语的肩膀,看向她手中的习题本,“哪里不会?”
清冽的雪松气息更加浓烈,林语后背发热,侧身摊开练习本,让司谨川更好看见。
她指向最后一道函数的第二问,道:“这里。”
司谨川扫了眼她夹在旁边的草稿纸。
“做题的思路是对的,函数方向弄错了。”
林语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函数确实弄错了,她羞赧地拿起水笔划掉,重新写好新的函数。
她顺着之前的思绪往下推,推着推着发现再次出错。
她顶着司谨川的目光,耐心地检验反推。
三分钟过去,上课铃打响,林语堪堪将检查的错误理顺。
没等她继续推下去,繁杂的函数再次把她卡住,她脸热地正想跟司谨川道别去上课。
司谨川突然开口。
“你做数学题是不是花时间花的特别多?”
林语略微一愣,“对。”
司谨川接过林语手中的笔,大刀阔斧删减掉林语草稿纸上多余的步骤,留下核心解题步骤。
“现在看出来那里错了?”
林语一眼看出自己的问题,“数字算错了。”
司谨川把笔还给林语。
“你不是不会,而是解题太复杂,计算量庞大,一旦有个环节出错整体全错。”
“数学不仅要心细还要大胆,还要学会走捷径。”
林语没有及时接话。
她也想走捷径,但她不会走捷径。
司谨川像是知道她的问题,出声道:“奥数班老师会教捷径。”
林语愕然看向司谨川。
她没想到司谨川还会记得之前的事。
她磨蹭司谨川握过的笔杆真挚道:“谢谢。”
排在末尾的同学逐渐放弃回教室,她收起练习本也准备回教室。
抬眸时她才意识到周静怡已经不在了。
预备铃即将响起,林语没有多想,加快脚步往教室跑。
下楼梯太过着急,带起的风吹开练习本,吹落司谨川划过的草稿纸。
她弯腰返身去捡,一阵风吹过,草稿纸被微风卷起往上。
她上前两步,快速抓住草稿纸。
她站起身正要走,蓦然间她看见司谨川安静站在办公室门外,静等堵在办公室门口的同学离开,礼貌将练习本放在周老师办公桌,一句话未说转身离开。
林语骨指微动,或许司谨川根本没有事跟周鹏老师说。
他只是不想打断一起听周鹏老师讲题的同学,让他们刻意从拥挤的办公室退出来给他让路,再焦灼地争抢位置听老师讲题。
回到教室,语文老师已经站在讲台。
她喊报告回到座位。
语文老师开始回顾上节课的内容,引导同学背文言文。
林语拿出语文书,背出整段内容,目光却一直盯着放在数学练习本上的草稿纸。
李梓桐看见她桌上的草稿纸,随意问道:“你也到排队问老师?”
“算出答案了没?”
林语点点头,“算出来了。”
李梓桐伸手去拿她的草稿纸,林语忍住截断李梓桐的冲动,随意道:“我写的有些乱,中间的横线是司谨川划的。”
李梓桐讶异道:“你碰到司谨川了?”
林语轻应,“嗯,他在排队交作业,刚好排到我身后,他顺便教了一下我这道题。”
李梓桐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草稿纸上不动。
盯了会儿,她立马放弃,随后将草稿纸放在林语书上。
“还是看不懂,你整理好再讲给我听吧。”
林语瞄了眼草稿纸,将注意力放回课堂上,应道:“好。”
下课,李梓桐没有提数学题的事,林语也刻意地没有去动那张草稿。
放到午休,所有人都在整理课本,准备去吃午饭。
林语见没人注意,顺势将那张草稿纸夹到课本深处,压到课桌书本最下方。
用过午餐林语独自回教室,学习委员唐莲突然叫住她。
“林语,课间操的时候司谨川是不是跟你讲题了?”
林语愣了下,没想到跟唐莲会来问她这个问题。
她应道:“嗯。”
“你能把司谨川讲题的思路告诉我吗?”
旁边的同学听到司谨川给她解题,都一窝蜂围过来,“我们也想听听。”
林语愣怔片刻,道:“他把我繁杂的步骤都删掉,让我多用简便方法计算。”
旁听的人明显不相信,她们发出一句句质疑。
“就这样?不可能吧。”
“司谨川不是还拿笔给你写了吗?”
林语耐着性子解释,“他只是拿笔划掉了我多余的步骤,让我更清楚看清我错在哪里。”
凑在人群里眼睛发亮的李雪道:“你能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吗?”
林语骨指微动,她不想。
同学都在等着,她不愿意暴露自己的心思,她小心地从数学练习册开始翻,翻到其他人都帮着她找,才将草稿纸从从语文练习册里翻出来。
她将草稿纸递过去,她们拿着争相传阅。
看到司谨川划的几条横线她们如获珍宝。
“司谨川就是司谨川,简单几条横线就能让解题步骤变得简洁,突出问题所在。”
“对啊,眼光比老师还要犀利。”
其中一个同学拿起草稿纸,希翼地看着林语,“林语,这张草稿纸可以送我吗?”
林语沉吟片刻,“我还没有把解题步骤抄过来。”
有人问道:“这不是你自己写的吗?还需要抄解题步骤?”
“有点忘了,要整理一下。”
拿草稿的李雪将草稿纸放在她桌上,惋惜道:“哦,好吧。”
唐莲站在旁边歉意地出声请求道:“你可以现在整理吗?顺便再给我讲讲你的解题思路,这个题我做了好久都做不出来,周老师讲的也有些绕,没有司谨川指点给你的这么清晰明了。”
林语轻抿唇,拿起数学练习册,手指抚过司谨川留下的横线,不急不慢整理誊抄好答案,将草稿纸递回给李雪。
“你拿去吧。”
李雪受宠若惊地接过草稿纸,“谢谢!”
林语轻摇头,“不用。”
她不再去看那张草稿纸,专心致志地给唐莲讲司谨川优化过的解题思路。
她已经尽力留了。
但她留不住。
如果要以暴露她喜欢司谨川的蛛丝马迹为代价留住它,那她宁愿送出它,守住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