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栖凰(六)

再度睁眼,姜九歌神思恍惚一瞬。

低头一看,她一身红衣,站在喜堂上。

周围宾客满座,言笑晏晏。

怎么个事?她不会来成亲了吧!

姜九歌心底一揪。

直到身后传来焦急的一声:“哎哟!花娘子,你怎么还愣在这里,快去接宗主夫人啊!”

转过头,竟然是傀修长老,孙无极。

姜九歌微愣片刻,随即绽出一点笑,连忙道:“这就去!”

四周人来人往,推搡间,姜九歌不小心撞到一个粉衣丫鬟身上。

今日大喜,玄极宗变成了人间花海,大家都穿得五颜六色,花里胡哨。

粉衣丫鬟长得极高,微低着头,很不自信的模样。被姜九歌这么一撞,她偏过脸去,只露出小半张极白的侧脸。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姜九歌倒退着往后走,脸上歉意十足,合掌笑着与丫鬟道歉。

高个子丫鬟不善与人打交道的模样,她没搭理姜九歌,转身隐入人群中。

姜九歌急急忙忙跑出去,可还没到门口。

外面就高声唱和,宗主夫人到了。

姜九歌赶紧上前,紧张地扶住宗主夫人的手,将她往喜堂带。

趁着热闹,姜九歌轻轻抬眼,看向宗主夫人。

红盖头隔开她的视线,不得见其下的容颜。

喜堂里,宗主长身玉立,喜服加身。

他转过身,英俊的脸庞染着青涩,眉眼间是娶到心上人时,藏不住的喜悦。

是年轻时的姜既白。

他朝同样身着喜服的人递出手心,眉目低敛:“阿凝。”

红盖头下,木语凝两手合握着团扇,掩住容颜。

她眼中只见姜既白伸过来的手,掌心宽厚,带着薄薄细茧。

她失神片刻,想起另一双手。

单薄,而有力量。

木语凝淡淡一笑,伸出纤白的一只手,冰肌玉骨,触之生凉。

这是她选的路,这是她的道。

无关风月。

“一拜天地!”

孙无极念完婚书,折叠合上,高声唱颂。

两位新人俯身,朝着阔朗天地拜去。

“二拜高——”声音被掐住线,生生打断。

“好热闹啊!”

门外出现不速之客,大步朝里走来。

来人深紫长袍华贵,高束的马尾随着他行进的步伐而晃动,满身少年意气。

如月耀眼。

看见韩蒙这个老熟人时,姜九歌额心一跳。

“你真的,要与他成亲?”

韩蒙站定,视线越过众生,直直看向木语凝。

木语凝抬起眸,红盖头挡去她眼底慌乱的一瞬。

下一刻,红盖头如风中飞扬的雀鸟,被她手中的团扇挑落,露出其下灼灼芳华的脸。

清冷的仙,施上人间粉黛,如坠凡尘。

“韩公子。”木语凝笑道,“如果你是来参加喜宴,那么欢迎。如果是为别的事,恕不能奉陪。”

可韩蒙恍若未闻,只是向她伸出手,固执道:“跟我走,好不好?”

“我舍富贵戒规,陪你仗剑山河间,冬日窝观雪,夏日听花颂。一生何其短,何必困郁此间?”他清俊的眼带着不可察觉的哀求之意。

可木语凝冰冷的眸中毫无波动,微笑着摇头。

姜既白上前一步,将木语凝挡在身后。

他对韩蒙道:“韩公子难道不知坏人姻缘,是要下滚锅地狱的吗?还不速速离开,大喜日子里,我不愿与你动手,坏了好心情。”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说话!”韩蒙不愿下这个台阶,对姜既白怒道。

“今日,就算真有滚锅地狱,我也下了!”

他横剑在胸前,对着木语凝一字一句道:“只要你想,这里任何人,没有人可以拦住我们。”

韩蒙冷眼扫过姜既白,以及他身后,玄极宗的所有人。

没有路。

他便杀出一条路来。

韩蒙身前的剑未出鞘,他还在等她的答案。

木语凝轻轻按下欲动手的姜既白,重新站了出来。

“韩公子,你的一生或许短,可我的一生却很长。我们不是一路人,有各自要走的路,你该离开了。”

不是一路人?

好一个不是一路人。

初见时,她不说“不是一路人”。

说喜欢时,她也不说“不是一路人”。

偏偏要等到他愿意舍下一切,带她走时,她轻飘飘来一句“不是一路人”。

韩蒙先是愣了半晌,随即绽出一个笑。

笑中酸涩,无人懂得。

“世间男子,何人配得上你?”

或许他已经神智不清,说着糊涂话。

又或许是在自我安慰,自问自答。

韩蒙松开手,未出鞘的长剑一幕幕放缓,猝然间坠地,空气中似乎结出无形的寒冰,泠泠乍开。

这是他十五岁握剑以来,第一次输。

未战而败。

韩蒙收敛神色,朝木语凝俯身一礼:“祝愿木姑娘,得偿所愿。”

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韩蒙挺拔不折,仿佛只是途径婚宴的一位过客,未丢掉一丝傲气,逐渐行远。

喜宴中的小插曲很快被人遗忘。

有小丫鬟低敛眉目,重新为木语凝递上红盖头。

“不用。”

木语凝不再笑,声线清泠,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就这样,也能行完礼。”

长长的红披帛曳地,飘渺仙山,如堆云雾。

“夫妻对拜!”

新人面对面俯身行礼时,姜九歌触不及防对上一双极为熟悉的眼。

姜既白俯身下拜时,在他身后,那个捧着喜盘的粉衣小丫鬟却忽然抬起脸。

喜盘融化成一盘黑墨水,在她手中不停往下滴落,凝出一把锋利的弯刀。

弯刀,朝着离她最近的姜既白割去!

木语凝反应极快,一把推开姜既白,后者手臂还是不可避免地挂了彩。

弯刀回旋,被人反握在手。

粉衣蜕变成翻飞的玄色衣袂,魔气四溢。

那人抬起头,四指宽的弯刀之后,魔纹浮跃在他额心间。

“今日,我魔甲。”他弯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特来贺仙姬大喜。”

话音刚落,弯刀再次朝姜既白割去。

魔甲比他前三个弟弟聪明了不少,知道木语凝是个难对付的,刀刀致命,往姜既白身上砍。

周围已经乱成一团,跑的跑,散的散。

孙无极一把拉过愣神的姜九歌,把她往外拽,边跑边嘀咕:“可别待里面给他们添乱了,咱打不过就跑!”

魔甲招式十分阴险,可木语凝实力实在强悍,她掩护着受伤的姜既白,还能占尽优势,压着魔甲打。

三人从屋里打到屋外,从地下打到天上。

姜九歌抬头往天上望去,恰见喜服猎猎的木语凝手持一柄长笛,洞穿对面的魔甲。

黑影从天上往下坠落,像一团火球,将身影一点点燃尽。

“我就说阿木对付这种小魔头,肯定没问题。”

孙无极也学着姜九歌的模样,平掌挡在额前。见木语凝赢了,孙无极颇为得意。

姜九歌却笑不出来。

她看着凌子樾的脸庞缓缓碎裂,散于空中。

即使一败涂地,周围还回荡着他的遗言。

“看来,你也不过如此。哈哈哈……”

回荡的笑声,与他最后一点儿碎片,一同散于风中。

“花娘子,你怎么不笑啊?那小魔头死了,真令人痛快!”

孙无极摇起扇子,颇为风雅,与身旁姜九歌打趣。

笑?

姜九歌连假笑都装不出来。

她和凌子樾两个历梦者,直到现在为止,连一句话都还没说上!

完全没办法沟通得到的信息,互通有无。

照这个进度下去,梦境结束那一刻,就是她和凌子樾葬身之时!

姜九歌感觉到,噬梦境已经撑不了太久。

所以,到底谁是梦主?

姜九歌低敛眼眸,平抿红唇。

——该杀谁!

只有一次机会,杀错了,便永留此地。

世界再一次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