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海陵府衙,李璧月向正南而行,不多时,便见到了一座飞檐斗拱的楼台。
楼高十二层,名小瑶台,取“瑶台十二层”之意,雕梁画璧,直插云霄,是海市商会的大本营。
李璧月走到门口,便有殷勤的管事迎了上来:“客人是来参加今晚的海市大会的吧,可有请柬?”
李璧月将从方文焕处得到的请柬递上去之后,管事登时肃然起敬,道:“原来是代表方知县而来,客人这边请——”
李璧月跟着管事转过几个弯,到了一座四方形的阁楼。阁楼牌匾上书“清明”二字,楼中设有桌椅,管事道:“客人,请先入坐。”
他又大大喊了一声:“小五,贵客已至。还不出来给伺候?”
楼阁左侧的小门打开,一名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年走了出来。这少年模样清秀,只穿着一身薄纱衣服,施礼道:“小五见过贵客。”
李璧月微感诧异,这里不是海市拍卖会吗?这座小阁楼虽然精致华美,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拍卖会现场。
管事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微笑道:“贵客不必着急,我这就送您前往拍卖会场,只是一会客人可得坐稳些。”
李璧月尚未明白他之话意,那管事已离开阁楼,从外面将门关上,这座阁楼变成了一座四面密封的空间。只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机括转动的声音,李璧月感到这座阁楼摇晃进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失重感——这阁楼似乎是在绳索的牵引下向上攀升。
这座阁楼虽是木制,加上两个人少说也有数百斤,竟然能够单凭机关牵引向上,这需要极为精妙的机关术才能做到。这海市商会的手笔果然非凡——
她正赞叹间,这阁楼晃动的幅度突然加大,那清秀少年脚下一个不稳,直直向她跌了过来。
等到阁楼停稳之时,两人已挨在一起。少年温润的肌肤透着薄薄的冰纱贴在她一身华袍上,秀美的头颅几乎就要埋在她颈间,只是这抹香艳被一把既冷且硬的剑柄给挡住了。
李璧月轻挑剑鞘,眼神冷冽:“坐好。”
冰凉的剑刃贴着脖颈,只稍稍再进一步,只怕就要染血。那少年主动投怀送抱,不意碰到了一块石头上,连忙爬了起来:“贵人恕罪,是小五刚才没有站稳,冲撞了贵客——”
李璧月还未说话,便听到外面再次响起机括声,阁楼四周的木板忽然下坠消失,只剩下四角的四根支柱,重新变成了原先的方亭模样。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四周传来阵阵惊呼之声。
李璧月向周围看去,只见四周都是同样大小的方形亭子,依次排列,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形。方亭都悬于半空之中,下方以无数条巨绳拉伸浮起,如同一座座空中楼阁。向东望去,便可看到滔滔东海,碧波万顷。若是向下望去,可以见到小瑶台的斗拱飞檐和更在小瑶台之下海陵县的万家灯火。
置身其中,几乎让人有立身云端,登于仙境之感。
这海市商会好大的手笔,这拍卖会竟是在天上举行。
方亭围着的中央是一座巨大的莲花台。莲台上千叶金瓣,托着万千琉璃灯盏,照得夜空亮如白昼。
看着李璧月惊异的目光,小五道:“贵客应该是第一次来参加我们海市的拍卖会吧,小五身为这‘清明阁’的侍奴,按照规矩,应该是由我就给贵客介绍一下我们海市大会的拍卖规矩。”他刚才差点被切下脖子,此刻面对李璧月倒是没有半点害怕或恐慌,若无其事,侃侃而谈。
“贵客进来的地方叫小瑶台,是我们海市商会在海陵县的大本营。而我们现在在的地方,叫大瑶台,也是一年一度的海市拍卖会的会场。我们海市的拍卖,又被称为瑶台会。”
“所以每年的瑶台会只会发出二十四张请柬,对应的是此间的二十四座方亭。这二十四座方亭以节气命名,各有一位侍奴服侍贵客。譬如现下我们所在的这一座方亭名为‘清明阁’,而左侧的这一座名为‘春分阁’,右侧的这一座名为‘谷雨阁’,后面以此类推。”
李璧月顺着看了过去,只见在左边的“春分阁”里的是一位锦衣貂裘的富贵公子,他怀中抱着一位的妖娆红衣大美人儿。在如此喧嚣热闹的场合,两人却耳鬓厮磨,旁若无人,时不时可听到那美人发出的娇笑声。
而右边的“谷雨阁”则是一位满面髯须的胡商,这位是一个人来的,这阁中的侍奴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波斯少女,眼下正被那胡商抱在怀中,两人正忘我的拥吻。
她向四周望去,发现方亭中大多数都是一男一女。若客人为男客,亭中侍奴便是女子。若客人是女子,亭中侍奴便是像小五一般容貌姣好的美少年。大部分的都已像她的“左邻右舍”一样粘在一起。
她忽然有些明白,阁楼在停稳之前晃荡的那一下,小五会向她跌了过来恐怕并非意外,而是有心献媚。
这海市瑶台,除了是个巨大的销金窟,更是纵情声色之所。她并非不懂这些风月之事,从前在长安之时,就见过贵族之家豢养的优童伶女,互相赠送成风。在她成为承剑府主之后,更是收到了几位公主郡主赠送的“特殊礼物”。她看向小五的脸色多了几分审视,这海市的侍奴的真实作用,怕并不是讲解规矩这般简单。
小五看出她的戒备,倒也坦荡。微笑道:“其实每座方亭中的侍奴,除了讲解规矩之外,都是供客人使用的。不过我知道,贵客对我没有兴趣,所以我也不会再做什么。”
李璧月微微松了口气,她在这样的场合还真的有些不适应。
小五从桌下的暗格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酒水和茶点,一一摆在桌面上:“今夜的拍卖会时间不短,贵客要喝点什么,西域的葡萄酒、江南的女儿红、北地的杏花村等等,凡各种珍奇佳酿,我们海市皆有准备。”
“我不喝酒。”李璧月摇头,问道:“可有普通茶水?”
小五一双桃花眼眨了眨,随即一叹:“没人像贵客您一样,到了我们海市这一等一的销金窟,不爱美人,不喝美酒,只想着要一杯普通茶水。可惜,并没有——”
人总是会让自己表现得趋于合群,大部分的人到了这样的场合。就算不爱美人,也一般会愿意逢场作戏,避免表现得像个雏儿,就算不爱美酒,也会装装样子喝两杯,避免独立特行,被其余人当作异类。
但李璧月不一样,她已独立特行的存在了很多年,更不会为了别人委屈自己。
她能站在今天的位置,凭恃的不过是一把剑,一身剑骨而已。
她重复道:“我不喝酒。”
小五忽又笑了起来:“不过,茶水虽然没有,其他可以解渴的东西也是有的。”
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只玻璃瓶,里面装满了红色的液体。
“不瞒贵客,其实我也不会喝酒,所以每次到了这样的场合,都会悄悄地准备一瓶樱桃汁。这樱桃汁色泽艳丽,与西域的葡萄酒看起来一模一样,所以每次陪客,我都会将它混在葡萄酒中充数。”他压低声音,狡黠地笑了起来:“这可是我的秘密,还望贵客不要说出去。”
红露流泻,倾注入琥珀杯中,杯深玉魄浓。小五将其中一盏推至李璧月面前,另一盏自饮。李璧月轻轻啜了一小口,这樱桃汁口感酸中带甜,清爽不腻。
她浅浅酌了两口,便将杯子放下,向四周望去。
四周的场面更加热辣了,男男女女搂抱一起,多少有些不堪入目。虽然开场的时间将近,主持人已经开始上台准备。但是似乎没有人关注那座高高的金色莲台,只纵情享受怀中的软玉温香。
李璧月本是为寻找线索而来,也就顾不得污染自己的眼睛。便沿着方亭的顺序,一座一座看过去,倒是看到一个画风不一样的。
在与她相隔两座方亭的“小满阁”内,竟坐着那日她在海陵府衙前见过的穷酸道士玉无瑑。他一身破旧道袍,与此地遍地的豪华奢靡毫不相称,偏他却没有半分局促。他眉眼飞扬,不知在说些什么,那亭中的娇美侍奴被他逗得前俯后仰,几乎笑得合不拢嘴。
李璧月眉头轻蹙,她先前在玉无瑑体内留下一道浩然剑印,按理来说,玉无瑑出现在她附近不远处,她应该有所察觉。她感应了一下,发现她昨日留下的那道剑印竟然消失了。
而且,据她所知,这位玉相师一穷二白,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本身已足够让她感到意外。
李璧月问道:“你们瑶台会发出请柬的标准是什么?今日在座的这些客人都有谁?”
小五道:“我们海市商会是由来自各国的十二支商队组成。按照规矩,隶属海市商会的所有商队,都会有一张请柬。”他指了指“春分阁”的锦衣公子,道:“比如这位林允公子,便是海陵福海商会林家的少主。”
海陵林家?李璧月想起来了,她昨日下午去的便是林家的船坞,这么说这位林公子便是昨日街上纵马撞人的林镇的儿子。
小五又望向右边道:“右边‘谷雨阁’的这位胡商,他名叫苏莱曼,是来自西方大食国的大商人,在海上拥有一支由十五支大船组成的商队。”
“方县令作为本地父母官,每年都会有一个固定席位。除此之外,剩下的十一张请柬都是由我们海市商会的大掌柜亲自发出邀请,邀请的对象都是大唐的门阀世家,巨贾豪商。比如,大唐顶尖的五姓七望每年都有固定的席位,每年海市大会上花钱最多的也是这些人。”
李璧月有些明白了,这里除了她自己,剩下的不是海市的股东老板,就是过来一掷千金的豪客。她指了指玉无瑑那一席:“那这位是怎么回事?我不久前见过此人,此人穷得连六文钱的酒酿圆子也吃不起,难道也是你们海市的大主顾?”
小五道:“那座小满阁,原是清河崔氏的固定席位。听说今年清河崔氏出了点变故,并没有派人来参会。不过,每一位入场的贵宾,海市大掌柜的认定的。这位贵客能出现在这里,必是得到了大掌柜的允准。至于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恰在这时,玉无瑑也朝这边看了过来。见到她,他似乎微微一惊,随即好像并不认识她一般偏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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