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儿昏睡半晌,终于迷糊转醒,整个后背被汗水浸湿,此时窗外暮色已至。
卡妮的药很管用,折磨她好几天的高烧退下去了,连苦苦煎熬的疼痛也减轻不少,敏儿感到一阵轻松。
借着一点月光,她悄悄把右手举到面前,小心地慢慢展开,那三颗痣还在,不知是不是错觉,左边那颗似乎变小了一点,连颜色都淡了几分。
敏儿死死盯着这三颗来自地狱的催命符,正出着神,却突然听到卡妮到床边有一声细微的噼啪声响,像烛火燃烧时蹦出的火光,细碎的爆响,紧接着是更大的一声“扑通——砰!”
“啊——呜呜呜……”是熟悉的声音。
“卡妮?卡妮你怎么了!”敏儿急了,赶紧坐起来。
“要死!你几岁了啊,睡个觉还能滚到地上?”毛兰兰也被吵醒,在黑暗中辨清了地上缩成小小一团的卡妮,内心涌上一股强烈的焦躁,这是她强压了一天的情绪,此刻却像爆竹被点着了火,怎么看都是要炸。
她猛地甩开被子,气冲冲跺着脚走过来:“你怎么回事,啊?你怎么回事?!还睡不睡了,啊?!”
她指着卡妮狠狠斥责痛骂,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粗笨冷酷。
卡妮好像是真的摔重了,竟然半天爬不起来,干脆把自己缩成一块泡芙,瘦小的肩膀还在颤动:“我们,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一丝异样的感觉爬过敏儿的心头:“……卡妮?”
卡妮哆哆嗦嗦,继续呢喃:“之前每次寒潮结束,院长和教务长都会让治安队来发放药剂,这次怎么会忘了呢……明知道药品和食物是最稀缺的资源,还任由我们生病,给我们停药……兰兰,敏儿,整个十三院都无人回应,你说,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故意的?”
窗外阴风阵阵,刮歪了月亮,寝室浸在无边的冰冷黑暗里,卡妮絮絮叨叨,声音越轻就越阴森,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闭嘴!”毛兰兰尖声制止:“你给我闭嘴!”
她彻底爆发了,表情狰狞,语气恶劣,就差指上卡妮的鼻子尖:“吴院长和杜教务去的是内城,是近在隔壁的内城!再说他们肯定安排好了,你算哪根葱,敢来质疑他们?!学院里那么多不值钱的学生,死几个又算什么?! 只要挺得过去,治安队总归是要来送药的!”
卡妮幽幽地说:“可是时间早就过了,他们还没来……”
“……那就是治安队的疏漏!你有本事找他们去啊?”
毛兰兰恶声恶气,用粗暴烦躁压制着内心的迷茫,卡妮没有继续哭下去,气氛陡然安静,敏儿下意识地张望。其实这是徒劳,学院的每一堵墙都坚不可摧,灰白的颜色传递着压抑的气息,她能看到什么呢。
“你听说过世界蛇吗?”卡妮盘腿坐地,声音幽幽飘起,用的是鬼故事的语调:“那是以前北欧神话里的一种怪物,它环绕地球,头和尾巴咬住身体,能使一切碰触到的生命瞬间凋亡……毛兰兰,你觉不觉得十三院就像一条世界蛇,咱们被锁着,四处求助,但毒液已经浸润了空气,整个学院都会被黑暗和死——”
“闭上你的乌鸦嘴——所以你要怎么样,从此认命,然后坐着等死吗!”毛兰兰用吼声打断卡妮,但卡妮坐在地上却看得真切,毛兰兰的小腿肚正在细细地颤抖……她也害怕,就如学院里的任何一个人一样。
毛兰兰飞快地走来走去,衣角甩出恶狠狠的风:“没等你饿死,就先被这些丧气的童话故事吓死了……废物,懦弱的废物!不值钱的怂包,失败者,就你这个胆量,连老鼠都不如!”
她用力转身,猛拉开门,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你去哪儿啊?”卡妮满怀希望地看着她的背影。
“联系信使,我要再发一封信给杜教务!我从来不会坐以待毙——不像你们这帮没有用的废物!!”
砰!——剧烈的摔门声。
敏儿一阵眩晕恶心,闭眼缓了好久,连续几天她都陷在半昏迷的状态里,此时的局面让她反应不过来。
“卡妮?”她满腹疑虑,开口试探。
刚刚一切都很不对劲……那根本就不是卡妮的风格啊。
果然,卡妮闻声立刻转身,她肩膀早就不抖了,仔细看,她眼睛里哪有泪水啊,整张脸平静得很,目光如深水湖泊,没有波澜。
这戏,真就一分钟都不多演。
“……”敏儿无语,但还是不明白,又问:“你这么耍她,就为了让她多催几次教务长吗?”
“也是,也不是。”卡妮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别人都没权限联系教务长,她能发信就让她多发几封呗……顺便也算给你出气了。”
不过她显然还有别的目的,正说着,她俯下身去,一双纤细的手在地上来回摸索——正是刚才发出奇怪声响的地方。
卡妮从床板缝里摸出一个长夹子,嵌进地砖,灵活地勾起整块石砖,下面是灰漆漆的水泥,寝室没有灯光,她用手来回摸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这里有什么?我看不到。”敏儿不安地问。
“哦,你看不清的,应该只是个不到两厘米的小洞。”
“什么,洞?怎么又有洞?!”
听到敏儿的抽气声,卡妮赶忙解释道:“也不是多难凿,说起来,你还记得那个微型电动马达吗?就上次在二号实验室里我求救用的……故技重施而已。”
她语气轻松,但敏儿更紧张了:“你凿洞干什么,你要跟谁联系?”
卡妮冲她眨了一下眼睛:“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其实我这也是第一次用,不确定灵不灵。”
敏儿:……
她脸色纷呈,心情复杂。
一方面,卡妮确实聪明,敏儿知道聪明人就很少按套路出牌,但另一方面,学院有这么严密的监控,到处都是巡逻人,它们的惩罚机制严酷又暴力,她真就毫无忌惮吗,她,她怎么好像完全不当一回事似的——偷配药物,私藏工具,甚至连腐蚀水泥的硝酸肯定也存了,不然不会这么悄无声息地凿出地洞。
敏儿表情麻木,已经不想问了。
卡妮的手指灵活翻动,像精灵舞蹈,好一会儿敏儿才反应过来,她手指上缠着线,那线细若游丝,很难看清楚。她抽到尽头,一张揉成很小很小很小……的纸团终于显露出来。
卡妮取出纸条。
“卡:我十一点出发,你跟我一起吗?”
“这是大齐的字……”敏儿紧张,伸手拽卡妮的衣袖:“你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
卡妮不语,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仔细理顺细丝,把石砖铺回原处,又把纸条撕成碎的不能再碎的小纸屑,一点一点塞出窗缝。
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她面目从容平静,将手郑重地搭在敏儿肩膀上,嘱咐道:“你再睡会儿,我去一趟治安队,去去就回。”
敏儿顿时拔高了声音:“治安队?!你去那里做什么?不要做危险的事,卡妮!不要去!”
卡妮却不正面回答,只是继续叮嘱好友:“毛兰兰肯定收不到教务长的回复,所以回来的时候必然会骂骂咧咧,你且忍着点吧,我去治安队拿食物和药,有了这些东西,你就会好起来,大家都会好起来。”
“那你,你要是回不来了呢?”敏儿浑身颤抖,“我提醒过你很多次了卡妮,这里是十三院,是地狱,是杀人不眨眼的地狱!你越线违规就是送死,这种时候你怎么还异想天开要去治安队?且不说你根本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人家为什么要相信你?肯定不行的!”
卡妮苦笑一声,摊手道:“也许吧,但胡萝卜种完了,兔子毛都扒光了,如今实验室也被封锁,药也配不成,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敏儿无言以对,卡妮低下身子,捏了捏她的肩膀。
她披着月光,在黑夜中穿行,越过女生休息区,长廊冰冷死寂,在B区的堂口,大齐已经在那里等待,瘦高的身形被月光拉得更加修长。
卡妮走到门口,正好踩到一点他的影子,那是他翘起来的头发。
大齐转过身来看卡妮,嘴角露出灿烂笑意。
毫无疑问,卡妮的长相是无可挑剔的,她皮肤白皙,衬得眼睛和头发格外黑,那双眼睛——大齐每次注视都会被深深吸引的眼睛——如烟雾笼罩的湖水,又像星辰碎在海面。
旁人都羡慕她天赋卓越,实验能力超群,做什么都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大齐却知道那只是卡妮的表面,没人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也没人知道她心里装着更多更大的东西。她外表瘦小,总是低眉顺眼十分安静,才遮盖住了潜藏在心底的那些特别的东西。
他就这样望着她,眼睛里有热情的光芒,描绘着一颗跳跃闪耀的生命。
【宵禁时间,红外线探测器开启。】
十一点钟的广播响起时,大齐和卡妮刚穿过休息区的隔门,他们同时停下回头看,身后的隔门缓缓闭合,将唯一一点光亮也锁在外面。
“门关上了,你后悔吗?”大齐故作轻松地问卡妮。
卡妮:“……你早一分钟问我都还来得及,现在问是什么意思?”
大齐笑了:“卡,你肯来帮我,我特别高兴,我知道只有你懂我,若是旁人,肯定只会说,这是明摆着去送死。”
他的眼里有火苗,跳动着少年人的热血、冲动和直达目的的决心。
卡妮心猿意马,倒是觉得有点好笑,心想,下午我千方百计阻拦大齐的样子,就如同敏儿刚刚千方百计阻拦我一模一样,自身尚且难保,还要担心别人送死。
她苦笑一下,似是而非地回答:“这日子真是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好难,谁敢说自己知道出路在哪?都是拿命摸索罢了,再说难道我们之前的日子,就不是在送死吗?”
大齐摇摇头,低眸看着卡妮,她肤色白皙,手指柔软却冰凉。
“很多人讨厌十三院,排斥它,痛恨它,想尽一切办法离开它,但我不这么看,卡。”大齐的声音低沉沙哑,相比以前似乎突然间成熟了许多,“小时候,我跟遣也受过母亲的庇护,但她太早就离世了,我们成了孤儿,相依为命,苦苦煎熬,被收入十三院之前,我们在废墟里挖矿挖过三年,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我们没有身份,就算成年后能侥幸进入保护区,余生也只能在废墟里挖矿。”
卡妮低头不语。
她知道,若是为了自己,大齐也许还会想别的办法,可现在是大遣病了,那是他的双胞胎弟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相依为命十余载、唯一骨肉相连的亲人,所以他没有选择,他一定要越过门禁,去找治安队问个清楚。
大齐从回忆中抬头,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坚定和执着:“十三院的生物实验是很危险,但总比以前的日子要好,他们都说这里是地狱,其实这世上多的是地狱,少的是人间,就算十三院是地狱,也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狱。”
他再开口时,脸色庄重而坚定:“而我入了地狱,就机会改变它。”
卡妮心里一动,他们已经走到长廊尽头,这里有个巨大的机器监控的入口,蓝光闪烁,要求身份验证。
卡妮轻轻开口:“你志向远大,比我强的多。”
大齐看着卡妮,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光。
“我陪你来,是因为敏儿病了,我想救她,仅此而已,我没想那么多,比你差远了。”
大齐笑着摇头:“远不止此吧。”
他知道卡妮心里还藏着别的东西,但她不说,他就不问,只是故作轻松道:“我们是一样的,都尽全力维护着这个地方。”
卡妮点头,两人相视一笑,同时转身,同时撞上一双凌厉的丹凤眼。
大齐:!
卡妮:……
映着蓝光,那双眼睛瞪大,而一头大波浪卷发包裹了整颗脑袋,着实有些吓人。
“毛兰兰!你你你怎么站在这儿也不出声……”卡妮拍拍胸口给自己顺上一口气:“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毛兰兰的眼神似乎喷着怒火,脸黑得可怕。
卡妮心里一惊:她肯定没收到杜教务的回复,这倒没什么,但她这么快回来,应该是识破了我把她支开的伎俩——糟了,这也是个忠于学院的主儿,不会去告密吧?!
卡妮小心观察毛兰兰的脸色,盘算着如何开口。黑暗中,三人沉默对峙,大齐先忍不住,往前踏出一步用身子挡住卡妮,义不容辞地开口:“毛兰兰,今晚我们要去——”
他顿了一下,这才突然觉得哪里不妥,说不下去了。
气氛诡异起来,卡妮谨慎,大齐却有些冲动,眼下话都开了口才想起没摸清对方的底牌,可如何是好?
他们一路走来都在低语,毛兰兰站在这儿多久了,又听到了多少?
大齐突然尴尬起来,怕是要引起误会,却见毛兰兰突然扬头,把头发一甩,掐着腰就从他们中间穿过,仿佛他们是两只黑夜中的蚂蚁,踩就踩了,根本不需要在意。
卡妮想抓她的衣袖,试探道:“……毛兰兰?”
毛兰兰却突然炸毛,猛一甩手,厉声斥道:“怎么!逃宵禁出来谈恋爱是很光彩的事吗卡妮?还非得让我看清楚?你一天天的想点正经的行不行?你有脸做,我可没脸说!”
“你说什么?”大齐上来就要理论,卡妮却心领神会,立刻侧身,并对大齐使了个眼色:“快走吧。”
毛兰兰高傲地甩头,故意把发尖甩上卡妮的眼睛,然后昂首挺胸,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齐一边帮卡妮吹眼睛,一边叹气道:“她到底犯什么神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