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骑着小电驴回到了家。
说是家,其实是江浙沪常见的五六层老旧小区,曾经被用作过某些国企单位的员工宿舍,讲究着金三银四的铁律。
随着旧时代的荣光渐渐褪去,这些员工宿舍也渐渐流动起来,最后成为了她们这种年轻外来者的栖身之所。
她拎着刚买的水果蹭蹭蹭走上楼,正要开锁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一下。
张三开了门,踢掉自己的高跟鞋,才掏出手机。
本以为是前同事对她情面上的挽留和小作文,没想到是李峙发来的短信。
“你的地址。”李峙短信写得简洁明了。
张三打开空调,不知道年代已经多久的机器开始嗡嗡制冷。在这细微的杂音里,张三坐在地上给李峙回信。
“收到。”李峙消息很快。
随后又来了一条,“马上会议,别回复。”
?谁要回复你了。张三翻了个白眼。自作多情的无聊男人。
她起身把水果洗好,从冰箱里拿了一根黄瓜来啃,配上一杯零度可乐。
这个搭配,谁见了不落泪。
她最近在节食。
张三一边啃黄瓜,一边瘫在沙发上发呆。
她这次冲动辞职,一方面是终于发奖金了,足够丰厚的金额,给她脑子一热的底气。
另一方面是...
张三看着贴在墙上的海报。
没什么意境的抓拍,甚至因为镜头歪斜而显得有些糊。
一望无际的海岸线上,一只白鸟孤零零地飞向大海。
她翻过身,目光落在手机锁屏上。
身着白色舞衣的女舞者,舞台强光之下,她看上去像是一团模糊的白光。
旋转飞舞的裙袂,恍惚间变成了白鸟展开的羽翼。
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新闻照片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年轻舞者已经到了五六十的年纪,体力逐渐不支退居幕后,醉心于调教于新的舞者。
据说她现在大张旗鼓收人的舞团,是为了排演她主导的最后一舞,作为一个完美的收官。
明明才六十岁不到,现在人活到九十岁都没有问题,艺术生涯还可以很长。张三心想,真是一个浪费的古怪女人。
但是艺术就是因为古怪才会让人着迷不已。
正如少女张三在十几年前在舞台上被那袭白舞衣惊鸿一瞥,如今的张三再一次被招人广告吸引,决定拼着自己这身许久没练的舞蹈功底来一场自毁前程。
那可是年收多到令人眼红的咨询公司啊。
但...那可是林月。
一问世就轰动舞坛的,舞蹈天才,无数人的缪斯,以及她心里的那只白鸟。
手机震动起来。
张三接了电话,那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听起来有些犹疑,“张...三小姐是吗?”
张三应了一声。
“我是林老师工作室的,叫我王秘书就行,”来人介绍道,随后再度开口,“我们这里虽然没有一定要称呼真名的规矩,艺名也行,但是为了登记资料,还是需要您提供真实姓名...”
张三对此情景已经见怪不怪,熟练表示这就是她用了二十五年的大名。
“好的。”王秘书听起来勉强相信了,又换了一种亲和的口吻,“之前林老师看了你的简历和试舞的录影,叫你过来面试,是不是?”
张三回答是的,随后又忍不住笑自己。
这才是第一轮面试,就兴冲冲把工作给辞了。
“嗯...这里想改时间呢,”明明是商量的语气,口吻却是不容置喙的通知,“下周一你方便吗?”
“方便的。”张三一口答应,才慢悠悠想起下周一还得和李峙去扯证。
问题不大,面试完再扯。
成功了就一起去吃顿好的庆祝,顺便给点结婚的仪式感。
失败了她就回房间里掉小珍珠,然后半夜吊死在李峙家门口。
挂了王秘书电话,张三又看了一会墙上的照片,突然一跃而起,开始在木地板上练功。
她自幼学习的是芭蕾。
最开始是在少年宫学的,她和李峙一起去。她在那里压腿,李峙在楼上学围棋。
回去的路上,虐一帮臭棋篓子的李峙神清气爽,压了半天腿的张三走路像只小鸭子,走不了多久就垮着脸叫李峙先回去,她路边坐会再走。
于是李峙后面就开始骑自行车,车屁股上有个后座。
虽然硌了点,但安放张三绰绰有余。
张三是有天赋的,练到四年级,少年宫班级的水平已经容纳不下她这只小天鹅。
舞蹈老师找到张爱华女士,问她要不要去专业的班级去练。
张爱华与老师谈话,年幼的张三站在落地镜前,有几分茫然地看着自己。
隐约感觉到这是决定她命运的谈话,但张三并抓不住什么头绪。
她只能看着自己,像一只试图要展翅的小白鸟。
“...我们还是想让孩子专注于学校学习。”她听见妈妈说。
“理解。”老师点头,专业班级的强度和业余截然不同,需要大量的时间与汗水,与学校课业几乎不可能兼顾。
门边风铃响起,柔和的钢琴乐声中,张三的视线越过自己年幼的同门,与站在玻璃门外的李峙对上目光。
李峙朝她笑着点头,张三朝他做了一个新学的国际友好手势——她竖起了中指。
然后后脑勺挨了自己妈妈一巴掌。
...
张三被自己手机铃声给吵醒。
一睁眼,屋子里已经基本全黑,只有加湿器的呼吸灯缓慢起伏着,提供一些微弱的光线。
手机还在响,连带着十几个未接来电的提示,张三赶快接起来,带着一些让人久等的愧疚。
“开门。”是李峙的声音。
“噢。”张三放松下来,重新瘫了回去。
“不许睡。”李峙说。
张三痛苦呻.吟一声,从沙发里爬起来,去给李峙开门。
只见李峙衬衫领带西裤笔挺站在楼道里,西装搁在手臂上,另一手拎着行李箱,很有几分外出见情人或者见老婆总而言之就是装备齐全准备留宿的都市精英风采。
张三沉默两秒,在她飞速关门之前李峙眼疾手快先伸了胳膊进来撑住门框。
总不能夹废李峙的胳膊,不说别的,都叫这个名字了最好别寻衅滋事,张三悻悻收了力,看李峙很自然地进了她家。
李峙示意了一下自己胳膊上搭着西装,“这里有衣帽架吗?”
“出门左转有农工商超市。”张三板着脸说,“你请自由的。”
“看起来没有。”李峙说,把西装往椅背上一搁,视线又落到床上,“床太小。”
“这里就这么屁大点地方。”张三抗议,“床再大一圈你行李箱都没地方摆。”
“那行,”李峙一边解领带一边瞥张三,“希望你睡姿好一些。”
张三:?
“谁答应和你睡了?”张三说,“生活作风不能出问题啊李四同志。”
李峙提醒她,“我们是合法夫妻。”
“噢,不对。”他眉眼流露出几分松弛的笑意,“下周一上午才是。”
“不去。”张三帮他把西装挂好。
很奇异的,她感觉空气中气氛似乎冷了下来。
她茫然转身回去看李峙,发觉他脸上还是带着笑,似乎没什么异样,黑沉沉的桃花眼盯着她,嘴角挑起的弧度完美无缺。
“上午不行,”张三说,“我上午想去林月的那个舞团面试,下午去吧。”
制冷的声音再度响起,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李峙看了眼空调,嫌弃道,“都多久之前的机型了,过两天给它换了。”
“出租屋还出钱换家具。”张三合上衣柜,翻了个白眼,“有钱没处花建议给我花。”
“很幸运,我下周三发工资。”李峙在沙发上坐下,袖子挽了几挽,姿态随意舒展,“算是夫妻共同财产。”
搞得好像她真的惦记这个钱似的。张三看他这样子就心里不痛快,“你能不能别瘫着。”
“在法定老婆面前还要端着干什么。”李峙几乎要把自己陷进沙发里,“电视遥控器在哪里。”
“谁是你老婆了。”张三嘟囔一声,把遥控器扔过去,“喏。”
李峙接过去,调到体育频道开始看球。
“今天谁踢谁?”张三问。
“巴西对日本。”李峙说,拍了拍边上的空位,“站着干嘛,坐呗。”
搞得好像他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一样。
“这是我的房子啊。”张三警告他。
李峙不以为意道,“下个月缴费绑我的银行卡吧,你的钱自己拿着花。”
“好让人不舒服的发言。”张三说,依言坐了过去,扯了一个抱枕抱住,“我挣得也很多。”
“你不是不喜欢那份工作么。”李峙说,“有时候出差多了还在被子里哭。”
“起码拿钱的时候是开心的。”张三说,“挣这么多窝囊费,值了。”
李峙把她头发揉得乱糟糟的。
“我没有不喜欢。”张三再次强调,“你别和我妈乱说。”
“那你为什么辞职?”李峙问,他的视线下移,落在张三的右脚背上。
张三下意识收了下脚,后知后觉意识到李峙已经距离她实在太近,几乎是一个呼吸相闻的距离。
“你还能跳吗?”李峙还在发问,就像他打赢的每场艰难的胜仗一样,他直白又残忍地开口,“张三,你的旧伤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