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路上,秦知渟脸上略微带着疲意,反常地安静坐在软座上,久久不语。
素心也乖巧的随坐在一旁,没有以往的嚷嚷闹闹,她知道殿下现在想要安静一会。
“阿景。”秦知渟冷不丁的唤道,眼帘微垂着,声音中带着不自信的脆弱,“你说我嫁给他,是正确的吗?”
殿下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素心绘景都知道,那个“他”代指的谁?
秦知渟语气中透着几分自嘲,“仔细想来,我与他相识也就寥寥几面,虽有交谈却也算不上深交。”
绘景抬眸看向殿下,从褚公子出现之时,她就能感觉到殿下和他之间存在一种默契感,以及有着同样经历的惺惺相惜。
即便殿下总是否认,她也有种预感,殿下和褚公子冥冥中是要相知相守的,可当这份预感真正变成现实后,她反而有些担忧了。
绘景犹豫了会,还是诚实回道:“可是殿下信得过他。”
即便二人之间隔开了数十年光景,那股年少时便油然而生的依赖和信任感仍旧长存在他们心里,是尹公子、谢澄甚至是林小姐都难以企及的。
“与其说我怕自己所嫁非人,更不如说我害怕对他人负起妻责,结为夫妻说来简单,可往后的日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多了一分为妻之责,我再不能是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了。”
而褚子熙若是娶了她,从此以后,明里暗里要接受多少人目光的注视呢,他也再不能是苏杭清逸翛然的世外客了,就如同被困锁在四方红砖的母妃一样。
秦知渟突然感觉莫名的悲哀感,只要人在世间,又有谁能有全部的自由自在呢?
“殿下,过往诸多已不能追溯,既做了选择,就不要给自己反悔的机会。”绘景握住她微微发颤的手,说道,“能做的,便是坦然面对,不要害怕,我和素心会一直陪着殿下。”
素心眼眶发红,忍不住敞开臂膀,紧紧抱住二人,边哭边说道,“没错,殿下别怕,我和阿景会一直待在殿下身边,永远不分开。”
秦知渟内心一软,眉眼盈盈,露出了春日般明媚的笑容。
——
翌日清早,秦知渟就入了宫,想跟秦渊商议北州诸事。
早朝刚下不久,秦渊却无一丝困乏之气,神清气爽地批着奏折。
秦知渟真心佩服秦渊能面不改色地看完这堆没完没了的东西,一大半都是地方官员闲来无事问好找存在感的折子,极少数才是需要他批阅处理的国政大事。
她轻步挪到秦渊身后,控制着合适的力度,给他按揉肩膀。
秦渊不禁冒了个冷汗,少见她这般温柔待人,揉着他肩颈甚是舒服,小心翼翼地问道:“又有什么烦心事了?”
秦知渟闻言,脸色霎时一黑,下手没了轻重,恶狠狠说道:“没事不能给你按摩了?”
秦渊顿感一股酸爽之意,在痛和快乐的边缘上徘徊,头上冒着一层薄汗,赶忙道:“行了行了,别按了,再按下来皇兄就要召见太医了。”
秦知渟冷哼一声,停住了双手。
秦渊转了转肩周,长舒了口气,思忖了会,猜测道:“是不是北境那边的事?”
秦知渟就纳闷了:“皇兄知道了?”
难不成晚卿的消息有误,十六州的陈情书已经递送进京了?
秦渊沉吟道:“林晚卿前天进京,料想就是你让她在北境查的女子书院之事有了眉目,北州近年安稳,朝廷上也极少议起北州,林晚卿怎么说?”
晚卿办事还是靠谱,秦知渟定下心神,语气沉重地说道:“北州倒是顺利,只是辖内十六州不满加设女子书院,想要联合上书推辞此令,不过北州知州刘寻拦着,陈情书没能递送入京。”
秦渊皱了皱眉,叱责道:“北境十六州向来钱库充盈,设立女子书院这笔银子又是小额,竟然宁愿抗旨都不愿意加设,这群知州脑子里在想什么?”
秦知渟叹了口气,皇兄的反应跟她那日一模一样,又费了一番口舌,一五一十地把易州的事情全盘交代了。
“看来,北境是没有表面这么平静了。”
秦渊听完,沉思许久,脑子闪过无数个跟北境有关联的人影,喃喃道:“除了刘寻,还有谁能压得住这群知州呢?”
“皇兄,我查了数十年内北州和十六州升迁和贬谪的官员记录,如今朝廷在案的人,除了刘寻,能让北境众州府听命的,还有一个人。”
“你是说……“秦渊立刻明白知渟口中的人是谁,微怔了会,转而摇头否道:“……虽然他有这份能力,但我不觉得他在背后会做出如此行径,毕竟当初朝廷议论增设女子书院时,他并没有反对。”
“但他没有支持,而是站立在一个中立角度,不是吗?”秦知渟冷静地撕掉秦渊心里隐约的坚持,冷然道:“许多在朝的人看似守旧腐巧,在施行法令上却足够忠贞,而有些人士说着通达仁爱,也可能背地里行不可见人之事。”
秦渊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三年来处理过那么多朝政要事,他从未有过轻怠和不忠,秦渊实在想不通他此举目的为何?
秦知渟没有咄咄逼人,也退让一步,“当然,这也只猜测,而且刘寻身上也诸多疑点,总归缺乏证据,不然轻易断之,不知皇兄要如何处理这北境十六州。”
秦渊从桌上里找到一本奏折,递给知渟,并说道:“近日吏部和礼部正在商议本次科考封官名单,你看看。”
秦知渟翻开查看,并无惊讶之意,一甲前三照例都在翰林院编修,二甲名列靠前的也在翰林院,其余分配到各部各州县,这份折子上也是按照惯例拟定的,并无不妥。
秦渊适时出声,“我打算破例,在本次殿试前十名的人中挑出一些,直接担任御史台监察御史,正好御史台的李榛天天哭诉人手不够。”
“监察御史?”秦知渟凝思片刻,猛一激灵,脱口而出道,“皇兄是想让这群新人不经历练,直接出京巡按各个州县?”
秦知渟脸上的愕然难以收敛,迟疑着说,“这……皇兄是刻意不让他们先接触朝局,不身染其中便可明视是非对错。”
的确,这届科考中能脱颖而出在前十占据一席之地的莫不是对女子科考有独特想法之人,让他们亲自去巡按州县女子书院修缮情况固然可喜,但是……
秦知渟当即反对道:“可是他们没有经验,不熟悉官场上处事规矩,汇报文书连格式都要重新学习,如何能协调各方妥善应对女子书院的种种难事,若是处理不当,加剧了原本就存有的矛盾,那局面会更糟。”
秦渊沉默了会,决然道:“我何尝不知道这是一场豪赌,但不一定就是下策。父皇就是受掣肘太多,手腕不够决绝,因而才导致后面危局不断,我不想……重蹈覆辙了。”
秦忻发音微微发颤,提起过往,兄妹二人心里总归有一根陈年弥久,越依旧疼痛的刺。
父皇……
秦知渟在心里默念了声,儿时同父皇嬉闹打趣的回忆不断涌上心头,他也同秦渊一样,曾是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少年,后却常年郁郁寡欢,而立之年就落下了病疾。
“皇兄。”秦知渟对上他的目光,轻声安慰道:“我相信你,既然你决定了,臣妹也会竭尽全力,共达此事。”
“前几日,淮家主事入京上报春季诸事,简报里写道,北境矿石产量较往年有所减少。”
路秦商界素有北淮南范的说法,范家坐落在商贾繁华的苏杭之地,是经营商路最广泛也是最富饶的家族,而淮家立于临河的北境,两方互不干扰。
秦渊目光如炬,可见其内心的恼怒,“我之前没有细究,如今想来北境十六州刻意减少矿石产量,钱库盈收有限,届时用来佐证无力担负加设女子书院的投入。”
秦知渟问道:“那皇兄打算让何人前往北境巡按 ?”
“本次殿试第五名,林怀辞。”秦渊用笔在林怀辞名字后面添了个北字,“林家在北州根深蒂固,除了他,旁人还真难把控北州朝局,希望他能担负起这份重任吧。”
秦知渟也颇为赞同:“他倒是不错的人选,跟着林序耳濡目染之下,应该对朝政敏感度有的。”
“不过怀辞哥在北州官场的亲友众多,皇兄真的相信他能做到不偏袒不徇私吗?毕竟平日里林大人可是最怕得罪同僚的。”
秦渊淡然道:“我跟怀辞相识一场,他是个有主见的人,跟林序小心谨慎两不得罪的做法大相径庭,而且父子政见不合经常争吵,互不相让,就算届时林序给他压力,怀辞也断然不会停手。”
秦知渟心中了然,又问道:“那南境呢?南境对女子书院一向持反对意见,能想象到南境那群人就算奉令也定会草草敷衍了事,甚至还可能瞒报,皇兄打算让谁呢?”
西南边陲频生纷争,让本就穷困的百姓更加吃苦,本次朝廷拨款给女子书院的经费大额都调配到了这边,秦知渟担心的正是贪官污吏中饱私囊,暗中作梗。
秦渊思考良久,迟疑片刻,终是在褚子熙名字后面写了个南字。
秦知渟对他的决定毫不意外,笑着说道:“皇兄,正好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决定嫁给褚子熙。”
秦渊闻言错愕不已,剑眉拧紧,面色僵硬地问道:“为什么?之前提起时候你分明不愿意,之前皇兄因父皇的遗诏要给你赐婚,是皇兄的错,此事皇兄也绝不会再提。”
他知道自己不算一名称职的兄长,在婚事方面,秦渊已经做错太多了。
即便他明白褚子熙对知渟有着深深的情意,他也不希望就这样糊里糊涂的给两人赐婚了。
秦渊诚恳地劝说道:“不管你是因为往事,还是因为想达成女子科考的愿望,你都无需强迫自己,这样对你不好,对褚子熙更是不公平。”
秦知渟平静说道:“我和他商议过了,我们有各自的想法,最终达成了一致。”
虽然她不知道褚子熙为什么要答应这桩婚事,也许是往事让他心生柔软,也许是他也对她心生好感。
总之,褚子熙答应娶她了……
“褚子熙是个很不错的人,我景仰他的才学,也敬重他的为人,与其以后嫁入官宦之家,继续被宫城深院束缚,倒不如嫁到一个我更能接受的地方,即使那也不是绝对自由的。”
“皇兄,我心意已决,我愿意嫁给他,他也愿意娶我,互不为难,这就够了。”
秦知渟说完一连串的话,长吸了口气,但脸庞上的双目依旧明亮,就像皎月的光芒一样。
秦渊听完,久久不语,他努力消化这知渟的一番长言,叹息过后,问了句。
“你喜欢褚子熙吗?”
“如果你回答喜欢,我就给你们赐婚,如果你回答不喜欢,此事暂且按下不提。”
秦渊看着她,安静的等待她的作答。
秦知渟厌恶在亲友面前说谎,她攥紧了自己衣袖,却难以掩住微微发颤的双手,薄唇微翕,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低着头,难过又委屈的说道:“我不知道。”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内心的答案是哪个,又叫她如何说出真话和谎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