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正值端午。
顺天府在洛河举行一年一度的龙舟比赛,参赛队伍须从县州选拔中晋级,最终决出十五支队伍。
来自四面八方的队伍所设计的龙舟样式各有千秋,其背后是风情民俗的支撑,每一只龙舟的登场,都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特色。
顺天府会事先调整在洛河各个分段进行陷阱安放,受限于不同的河段情况,不同设计趋向的龙舟往往会有截然不同的速度出现。
据典籍记载,近十年的龙舟比赛里,来自江南水乡的队伍取冠次数最多,他们傍水而居,天然对水性有亲近感。
但总有例外,去年来自西境庭州的队伍就如黑马横空出世,在最后发力冲线夺冠,惊艳了全上京的百姓。
辰时,洛河边早已围满了观赛的百姓,一些公子小姐甚至预定了旁边客栈的二楼雅座。
秦知渟的马车径直朝前驶去,停在洛河另一端的福来客栈门前。
客栈内桌椅皆已坐满,还好上个月秦知渟就跟掌柜了预定了楼上雅间,秦知渟戴着白色帷帽,走了进去。
素心把木牌递给小二,“我家小姐预定了今日天字二号的雅间,烦请带路。”
小二小心端详了一番,确认是本店木牌后,忙点了点头,弯着腰热情招呼三人上楼。
素心先小心探查了雅间的情况,没发现异常才让公主进来。
她把窗户全都打开,屋内立刻明亮起来,这个雅间是在客栈三楼,旁边有个向外的楼台,站在里面视野极好,能俯瞰洛河很长一段。
秦知渟取下帷帽,站在木栏前眺望远处,顿感神清气爽,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好久不见,梨亭小姐。”
蓦然从木栏左边传来了男子低沉嘶哑的声音,如尖刀划在瓷器上,让人顿感不适。
秦知渟却丝毫不觉得难听,反而神情浮现出几分惊喜,她故意捏着冷淡的声线:“你我素未谋面,谈何好久不见。”
男子轻笑,可干哑的喉咙微笑的声音实在难听,秦知渟微蹙着眉,嗤笑道:“你笑的声音真是比哭的声音还要渗人。”
男子却并不生气:“令梨小姐见笑了,倒是小姐的唇舌一如既往的犀利。”
素心对二人斗嘴的模样却表现的很平静,前年,也正值端午,那是殿下第一次出宫。
也是她第一次看到比赛的盛况,激动地打气加油,还不忘跟她和绘景猜测最终获胜的队伍,主仆三人看得那是一个津津乐道。
而相邻雅间的公子像是忍受不了殿下的“高声阔谈”,不由出声调侃了几句。
男子嗓音干哑枯涩,令人顿生惧意:“隔壁的小姐,从第一轮比赛开始,您这张嘴巴就没停过,比山间的喜鹊还要吵闹。”
初次被人这般言说,秦知渟耳朵霎时红透,自觉尴尬,可她年岁尚小,又常年被人恭维惯了,便硬着头皮辩道:“此处毗邻洛河,本就是绝佳的观赛地方,公子若是寻求清静,何苦来此处呢?”
“哦~”男子微微惊讶,意味深长地说道:“照小姐的意思,这间客栈在端午其余时段是无需接待客人了?”
听闻男子话语中暗含的讥诮之意,素心当即不平道:“我家小姐没有这个意思。”
男子却突转话锋,直直哀叹道:“早就听闻京城遍地贵人,恃势凌人,不好相与,今日算是见识了。”
素心哪里能听他这般出言讽刺殿下,气忿得想跳到旁边的窗台上跟他理论,秦知渟和绘景还算冷静,赶紧拉住了她。
秦知渟安慰道:“小事而已,不必动气。”
秦知渟也懒得搭理那位男子,想着低头道个歉便能平息事端,不影响观看比赛时。
绘景瘦弱的身躯站在她身前,护短的很,朝对面冷声道:“先不论律法并无明条规定客栈酒肆入住者不可白日喧哗,单就今日端午,此处正邻洛河畔,正是群情激昂,为选手助威之时,公子这般挑衅可实在不算知情达礼。”
秦知渟被绘景的话捧得有些飘飘然,挺直胸膛,在旁帮腔起来,“就是就是,我不过辩解几句,可算不上盛气凌人。”
绘景却白了她一眼,极度无语,刚刚还一副委屈道歉的模样,现在又一脸狗腿样,哪里有个公主样。
男子轻轻笑了起来,原本低哑沙沙的声线染上笑意后反而变得清润,没有之前那般刺痛耳膜了:“你家小姐有你这样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家仆,当真是有福。”
第一次遇到这样奇怪的人,秦知渟好奇心作祟,忍不住探头朝旁边窗台望了一眼,却只看到个高大瘦削的背影,身姿清正,不似市井流氓。
秦知渟微微思忖,缓声道:“这位公子,我们初看龙舟比赛,情绪激动了些,我们注意便是。我家长辈经常说相逢即是有缘……”
没待她说完,男子抢声说道:“缘分么,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存在,是有心之人借此遮掩所思所想的说辞。”
看似嘲弄,但他的声音却透着一股悲寂之色,仿佛讥讽着命运的安排。
秦知渟对比赛的热情逐渐消褪,取而代之的是对世事的感慨,她轻声道:“缘分说来深却也浅,深时如万里海域,想挣扎上岸却尽是徒劳,浅时又如轻飘飘的话语,一句缘分已尽便可潇洒离开。”
少女声音稚嫩,说出的话语却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成熟,“其实很多时候我也不愿相信缘分之说,从来没发生的明日应当由我今日的步伐来决定,绝非命运使然。”
男子听完,沉默了片刻,一反之前的刻薄,低哑着声音说道:“听小姐和家中侍女言辞,又能入住天字雅间,应是生养于富贵人家,不愁吃穿,逍遥度日之人,为何会有如此感慨?”
秦知渟喉咙微哽,喃喃自语道:“我若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就好了……”
不过很快一瞬,她脸上马上恢复了平静,浅笑着说道:“公子所言极是,我的确生于富贵之家,养尊处优,比世间大多挣扎在温饱上的人幸福多了,所有才有闲情逸致去思考这些不着边又思不尽的事情。”
男子并未继续追问,反而转换了话题:“适才看小姐对赛龙舟兴致颇高,在下想同小姐打个赌,赌约便是最终冠者队伍花落谁家?”
秦知渟看了眼洛河,谈笑间预赛已过,顺天府的人已经开始重新布置河道了,马上决赛就要开始。
她饶有兴致地问道:“赌注呢?”
“赌注是可以任意提问一次,对方必须诚实作答。”
听到赌注,秦知渟冷静下来,问道:“我为何要与你打赌?”
“解乏?”男子口吻有些不确定,甚是闲散。
秦知渟觉得不可思议:“你觉得本小姐会信?”
“好吧,刚刚说起缘分之说,小姐语气尚存稚气,正是怀揣少女情意之时,在下想知道让小姐发出此番感慨的真实原因。”
秦知渟怔住,原本微勾起的唇角慢慢下沉,用玩味的语气问道:“公子对过往陌生的女子都这般好奇吗?”
男子笑道:“你是第一个。”只是他声带撕扯发出的声音实在渗人,连一旁冷静自持的绘景都哆嗦了一阵。
秦知渟朝绘景使了个求助的眼神,绘景却装作没看到,反而走到屋内素心躺的榻旁,跟着躺了下去。
此举很明确是在告诉秦知渟要自主定夺。
秦知渟黯然收回视线,男子身上若有若无的神秘感忍不住令她心生探寻,许久未曾有人让她有跃跃欲试的冲动感了。
她很想答应这场赌约,可理性告知她此赌并无益处,她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波动,可心境就如同平静的海面乍然被扔进一颗石子,总是回荡着一波波涟漪。
她很想知道,嘶哑声喉的背后,会是何样的人?这种探寻感一旦产生,就再难消灭了。
秦知渟思虑过后,痛快回道:“好啊,若你赢了,我可以坦诚相告。但若是你输了,我想看到你的面貌,还要知晓你的家世背景,如何?”
“可以。”
木栏外的洛河岸边,各队旗帜挥舞不断,纷纷为参赛儿郎呐喊助威,河道中间六只不同样式的龙舟整齐排列在水面上,船上桨手神情紧肃,眼睛专注着看向前方,只待发号施令。
她先认真对比了六只队伍的船只样式,长短宽窄都不一样,秦知渟没有了解过龙舟设计要点,看了一圈还是看不出其中的设计名堂。
虽是断断续续,但她看过这些队伍的赛况后,对比赛略有心得,桨手不但要正确发力,还需要配合鼓手的指挥,这是一项考验队伍齐心协力的比赛。
秦知渟很快锁定两支南方系队伍,分别来自江州和宜州,从预赛开始气势都很足,旗鼓相当,让她一时拿不定主意。
秦知渟陷入了沉思,隔壁传来男子带着笑意的催促声:“还没决定好下注哪只队伍?”
江州队还是宜州队?秦知渟实在踌躇不定。
眼看着顺天府发令的人已经即位,秦知渟当机立断,说道:“我赌江州,你呢?”
“那在下便赌宜州。”
二人话音刚落,随着一声令下,六只龙舟同时划动船桨,鼓声急促引领龙头猛速前冲,一阵阵怒吼声从桨手喉咙传出,整齐干脆的动作,极具力量与美感。
秦知渟不禁挥舞起双手,连声喊道:“加油!!加油!!”
像是在她的助威下,江州队的龙头领先了其余队伍半截,一直保持着领先的势头,最后是顺天府改过的河道,河道又长窄,河流湍急又伴有连绵的隧道阴影,极其考验舵手的能力。
江州队率先冲入河段,速度猛然降了下来,秦知渟看不到隧道河段的情况,同岸边百姓一样焦急地等待着最先冲出来的队伍。
秦知渟心都悬起来了,双手合十,嘴里念叨个不停:“江州队江州队江州队……一定要是江州队啊。”
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是祈祷,她心底就越没底,隧道出口的平静水面上终于荡漾起水花波纹,伴随而来的是阵阵高昂的喊叫声。
这一刻,秦知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紧张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