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正是出城踏青游玩的好时节,上京城内却十分热闹,放眼望去,长街巷陌铺满了红色,贺喜声此起彼伏。
每隔一段时分,便有礼部安排的仪仗队浩浩荡荡地从贡院出发,一路上敲锣打鼓,鞭炮声未曾停歇过,致力将每一份及第的喜悦送往考生家中。
今日是科考放榜日,满城热闹,好不快乐。
“这是第几个了?”素心掰着手指头,却一时忘了之前数的。
公主府地段极好,从宫城出发的仪仗多半要经过此处。
从晨起第一声鞭炮声响起,素心便激动得跑到外头围观,每当仪仗队经过时候,她也跟着众人恭贺道喜,十分喜悦,到最后越来越多的仪仗经过公主府,她也渐渐麻木了。
素心忍不住嘟囔了声,“什么时候状元游街才到这里呢?”
与寻常中榜的学子不同,状元郎的仪仗是最隆重的,随行车队也十分气派,状元郎本人也会骑马在队首,接受众人的观摩和道喜。
而民俗有言,若是能得到状元郎一声祝福,那便是极大的荣耀,此后人生定如青云路,顺遂直上。
秦知渟也是第一次目睹此等盛况,觉得十分新鲜,清早也跟着素心在府门附近看了一会,直到遣去探听消息的小勺回来,秦知渟才知晓状元是谁。
小勺的话才刚说完,一声声响彻天边的鼓声由远到近传来,打断了二人的交谈,旗鼓开路,长街的人群开始躁动不已,纷纷探头去看街道尽头的状元身影。
秦知渟也抬头望去,长街那端,开路的衙卫腰束着红绸带,举着庆贺的牌匾,高声清退着挡路的百姓。
紧跟着的骏马上端坐的少年郎身姿不凡,他头戴礼帽,面若冠玉,唇边噙着一抹浅笑,眉眼尽透少年意气。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秦知渟脑海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联想到这句诗句,恍惚失神时,嘴里不禁呢喃道:“真的是他……他真的连中三元了……”
隔着熙攘人世,褚子熙的目光却朝她看了过来,薄唇翕动,好似说了什么。
此举更是点燃了人群的气焰,百姓激动又热烈地涌上前来,高声叫喊着褚子熙的名字。
秦知渟就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这场盛会,心里却莫名有些发堵直到声势浩荡的仪仗队扬长而去,人群慢慢趋回平静,她才长吐出一口气。
许是第一次看到褚子熙这般受人拥戴,意气风发的模样,秦知渟有点高兴,又有点艳羡,还有点说不出来的难受。
平日里他温文尔雅,清隽风流,眼里流转的神采,好似只停留在她身上,总是让她产生不该有的错觉。
看人群散去,应小勺出声询道:“殿下,咱们回府还是?”
秦知渟本想去贡院看看金榜名单,问道:“贡院那边如何了?”
应小勺赶紧回道:“卑职今日清早过去时候,贡院上下都忙飞了,礼部那边都挪不出人手安置那群学子,挤得一团乱,卑职奉劝殿下还是先别过去了。”
“这样……”秦知渟点了点头,立刻做出了决定:“我们回府吧。”
接连几日,褚府上下分外热闹,登门致贺的宾客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朝廷重臣的幕僚。
无论来人是何人门下,褚子熙都极具礼数,皆请进府内一叙,言语中却多有谦意,无投诚之心。
这日,褚府总算清静了下来,褚子熙终于偷得半日闲,悠然躺在竹椅上看书。
温夏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禀道:“公子,谢澄公子来了,还带了朋友。”
褚子熙并不意外,以谢澄的性格,他应是第一天就忍不住过来跟他道喜了,定是被谢大人捆在府内读书,直至今日才能出府。
他应了声,放下画册,理了理衣袖,往前厅走去。
谢澄穿着一袭青色衣衫,整个人精气神也很好,见到褚子熙过来,忙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他面前,喜笑颜开,“霖安,恭喜恭喜!这可是连中三元啊!我就知道你定可以夺魁!”
没待褚子熙作答,谢澄又气恼地说道:“那日知道消息我就想过来给你道喜了,结果我爹非说你这里人多,没时间搭理我,叫我安分在家读书,不让我出门。”
褚子熙被他的神态逗笑了:“谢大人说得也没错,这几日我家的门槛都要被磨平了,你今日过来,我正好能好好招待你。”
说完,他又将目光移到谢澄身旁的霜衫公子上,那人眉眼如水润过般清澈,嘴唇微微抿着,透着一股书生文弱气质,却又有几分娇养的贵气。
褚子熙从未见过此人,便出声询道:“这位是?”
谢澄反应过来,介绍道:“这位是尹相的二公子,尹文翊,他还未行冠礼,你换他文翊就好了。”
又跟尹文翊说道:“这位便是新科状元褚子熙,你唤他霖安便好。”
被唤作尹文翊的男子轻轻点头,唤了声“霖安兄”,又朝褚子熙行了揖礼,礼数十分周全。
褚子熙也回了作揖回礼,谦逊回道:“原来是相府大人的公子,霖安眼拙,多有怠慢,还请见谅。”
“都是朋友,何必拘于礼数呢?”谢澄说完,搂着二人的肩膀,开心地说道:“以后走动多了,就熟了。”
三人盘坐在厅内,褚子熙示意温夏打开厅边窗户,室内霎时明亮清爽。
尹文翊坐在褚子熙的对面,有些拘谨,环视左右后,终于想到一个话题:“早前便听说霖安兄为人清雅,今日拜访才知传闻不虚。”
褚子熙温声解释道:“京中多拘束,我却时在苏杭一带长大,故而偏爱风雅,屋内布设也沿用了苏杭那边的样式,许多京中的朋友初次来我府上,都有此感。”
京中房屋布设多主张大气恢弘,不似苏杭百姓喜好小物件装设,褚子熙入京时,有些不习惯,就叫人重新改装了一番。
提到苏杭,谢澄兴致也上来了:“苏杭可是个好地方,热闹繁华不输上京,那里的烟火和灯节,比上京还有趣。想要静谧之时,又有青山绿水小桥人家,真可谓怡人。”
尹文翊眼中闪过一丝艳羡,谢澄与他同龄,谢大人虽严苛,却尤其支持谢澄行走四方。
尹文翊长抒道:“我祖辈都定居京中,无缘得见南边风情,等我及冠后,定要出京游访人间,体会书中的江山如诗如画。”
“说实在的,你大哥在你这个年纪,早就出京游历江湖,见识天下豪情了,为何你父亲总不让你出京呢。”谢澄十分不解。
尹文翊苦涩一笑,有些无奈:“大哥性格飞扬,又不喜朝廷拘束,去年他决然离京,父亲只好让我接替家族重担,因而对我要求更严厉些。”
谢澄自小跟他一同长大,当即打抱不平道:“你都是探花了,你父亲还这么苛责,我若是能及第,我爹肯定高兴着给祖坟上香,才不会再管我呢。”
褚子熙瞥了眼尹文翊,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说道:“传闻说尹相嫉恶如仇,不喜卖弄权术,曾任三朝宰相,政绩斐然,今日听你二人说着,倒像是个顽固的。”
“父亲一生衣袖清廉,仁爱待民,对寒门学子更是报以期许,是文翊十分景仰,想要成为的人,所以纵然待我严苛,也是希望我心志能更坚毅,在很多事情上可以果断从容。”
提及父亲为人,尹文翊腰肢挺直,眼睛神采透亮,声音也充满了力量,不复从前的文弱气质。
谢澄也点了点头,也十分敬重地说道:“先帝继位时,朝廷派系分歧严重,相府大人却以一己之力劝说各党支持先帝革新,如今看来,成效显著。”
“后来他辞官在琅州定居,不问世事,几年前宫廷动荡,他果断回京帮助陛下□□局面,此等魄力和忠贞,实在令人钦佩啊!”
“我不涉朝局,鲜少去打听官宦之事,如今听来,尹相的确是个风云人物,值得天下人的景仰。”褚子熙低垂着头,明明说着奉承的话,眸底却透着几分嘲弄意味。
听到褚子熙这样夸赞,尹文翊显露出了几分小骄傲,热情回道:“父亲也听闻了褚公子的盛名,看过你的文章后,也欣赏有加。以霖安兄的本事,将来在朝廷上,定然有很多机会跟家父共事。”
褚子熙似笑非笑地在他脸上梭巡了一圈,尹文翊被他看得紧张,眼睛乱转动了几圈,却没有出声询问。
谢澄没有察觉出二人的异样,笑嘻嘻地说道:“尹相虽然对文翊很是严厉,但也十分关心文翊的诸事,公主及笄那年,尹相就专门跑去陛下跟前说媒,希望能促成公主和文翊的婚事,陛下舍不得公主,这婚事便搁置了。”
褚子熙顿住,执杯的手也僵住了片刻,几乎是一瞬,他脸上就浮现出恼怒之意,尹锡竟然还打算撮合尹文翊和公主,真是活得越老脸皮越厚了。
尹文翊见谢澄提起此事,不免羞涩,推辞道:“父亲只是浅提此事,并不正式,况且陛下也没同意。”
谢澄打趣道:“你喜欢公主的事情,崇文馆上下除了殿下还有谁不知道。”
还好谢澄跟尹文翊嬉闹斗嘴,二人并未发觉褚子熙的不对劲。
很快,褚子熙便合上眼帘,收敛好神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谢澄不再逗弄尹文翊,而是看向褚子熙,问道:“霖安,明日端午顺天府会在洛河举办龙舟比赛,要不要结伴一起去?”
尹文翊也附和道:“端午时节,顺天府都会邀请有名的龙舟商会,每年都能看到新奇的船式。”
褚子熙却摇了摇头,委婉答道:“实在抱歉,明日我有约在身,怕是不能和你们同去了。”
谢澄有些失落:“那好吧。”
很快,谢澄又聊起新的话题,三人乘着清风,畅谈不已。
直到尹文翊侧头看了眼天色,快到正午时分,寻了个由头离开了褚府。
待他回到府上,就看到父亲背手站在他院落里,像是在等待他的回来。
尹文翊原本开怀跳跃的心顿时冷却了下来,声音低沉了许多:“我回来了。”
尹锡闻言,转过身来,盯着尹文翊一眨不眨,问道:“你见过褚子熙了?如何?”
尹文翊看到父亲脸上的疲惫和困倦,以及常年操劳国事的川字眉头,便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今日之事,还不忘赞道:“褚兄举止谈吐皆是文士风范,与之相处,甚是愉快。”
“知道了。”尹锡转身离去,甚至没有问一句尹文翊的事情。
尹文翊站在原地,看着父亲背影逐渐远去,一股冲动油然而生,压抑在内心的疑问脱口而出:“父亲,为何要孩儿去拉拢褚兄了,你不是最讨厌结党营私的吗?”
尹锡脚步微微停顿,却并没有回头,只沉声道:“为父自有分寸。”
尹文翊呆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两年来,父亲越来越奇怪,心思也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离他心中高大伟岸、霁月清风的形象越来越遥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出自孟郊《登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