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隔几日,秦知渟又来到了熟悉的地方,被誉为皇家国寺的鸿光寺。
秦知渟并未向主持透露此行,因而马车停在寺庙山脚下时,也未有僧人引领,她没有从石梯上去,而是绕道山路。
大碗跟随在后,主仆二人安静地往上走,在层层绿林后,坐落着一方小院,正是空心的住所。
不用秦知渟示意,大碗便停在小院外,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这是多年来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空心的小院里有一颗生长了百年的老树,树下放置着两副秋千,幼年时,秦知渟和弟弟经常坐在秋千上玩耍。
青山隐寺,绿树成荫,往来的清风轻拂过她的脸庞,轻轻痒痒的,却十分怡人。秦知渟径直走到旁边的观景台,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上京城。
每当秦知渟站在这里,望着山林与远处的闹市,内心就会舒畅万分,就像身处无穷无尽的原野,才发觉自己的渺小与脆弱。
纵然贵为公主,也不过是俗世中一尘埃,比起天地来也只是沧海一粟。
“古人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身旁突然传来一道潺厚的声音,穿着素净的僧人正淡然地站立在她身后。
“贵为公主殿下,面对这浩瀚天地,又作何感想呢?”
秦知渟笑了笑,答曰:“纵是贵人,也不过尘世一粒,也只会发觉自己的渺小罢了。”
空心缓缓走上前来:“殿下的心境,比之从前,更加从容了。”
秦知渟脸庞平静,说道:“只是在发觉自己的平庸之时,还愿意去接受这份平庸,人总会变得没有那么倔了。”
也没有那么理想化了,秦知渟在内心默默补充道。
自小她发奋读书,博览众采,势要改变这老态的朝廷之色,可当真正去接触朝廷政务后,只觉得力不从心,所期望的格局并未按照心中的蓝图而来。
她也只有一双眼睛,怎么能盯得住那么多黑暗中的肮脏呢。
“当人的渴求大于能力时候,就会不甘。”空心对她的话语毫无意外,“所以,你决定放弃自己的理想吗?”
“当然不会。”秦知渟当即否决,眼神透着坚毅的光,她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一定要让女子科考顺利推行,我要弥补母妃她们当年的遗憾,然后……”
“然后去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吧。”没待秦知渟说完,空心轻柔如长路上守望的灯火,温声道:“如果你母妃还在世的话,也一定会这样说的。”
秦知渟眼圈莫名微红,声音酸涩:“我这样……是不是很自私……”
“傻孩子,你要永远知道,你只是普通身躯,你已经很好地履行了公主的责任,你本就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空心回想起曾经稚嫩的少女,那双紧张不安的双眼,艰难地接受臣民的期许与崇拜,只因她力量微小,难以回应。
失去双亲的十余年来,她一直活在矛盾的冰火中,一边是难以施展的抱负,一边是安逸幸福的温柔乡。
在谋福祉上,在谋公正上,她自我厌弃,又被迫自律前行,她在京中广施仁心,倾听臣民所想,她在努力的履行自己的职责。
多么让人心疼的孩子,空心又怎么忍心责怪她半分呢。
院子西侧引来一池山涧,清泉潺潺,边上摆放着石桌,虽有岁月的磨损,却仍旧干净,空心坐在石凳上,招呼道:“过来坐,今日过来应该是有正事找我吧?”
秦知渟跟着落座,点头应道:“我给褚子熙写了封信,信上写了皇兄欲推行女子科考,以及一些我私人的想法。”
空心低声笑道:“殿下这么信任他?”
秦知渟眼帘微垂,顿了会,道:“毕竟这件事跟他……关联还挺大的。”
“所以殿下心中对婚事并不排斥,反而是担忧霖安那边不愿意?”
见他一语中的,秦知渟无奈一笑,“是的。”
空心目光看向远方,开口说道:“年轻时,我同陛下游历江南,有幸结识褚瞳,也因此认识了范如如。”
“褚家出事时,我和陛下远在上京,当我们知晓时候,为时已晚。霖安双亲离世,被范家主带回范家,我每年隔空便去杭州看望一二,算是尽点长辈关怀。”
秦知渟闻言神色黯淡,愧疚之意油然而生,如果褚家未曾涉险,没有那么信任父皇母妃的话,褚家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褚子熙又怎么会幼年便孤苦一人。
像是看出了她的内疚,空心耐心解释道:“范如如与梨落情同手足,当年也是她自己向梨落举荐了陈眠,后续的事情,并不能怪到你母妃,你更不必因此心生愧意。”
说到梨落,空心也有一瞬失神,即便皈依佛门多年,每当提及她时,内心依旧免不得一波动荡,也正是褚瞳和范如如的死讯传到京城,加剧了她的病情,没过多久,梨落就撒手人寰了。
二人双双陷入回忆,许久,空心才出声打断了这份宁静。
“那我跟殿下再讲些霖安的故事吧。据范家主说,霖安幼年亲眼目睹了双亲被杀的惨状,等他们赶过去时,他神情呆滞,即便后来带回范家细心照料,还是数月未言,见到生人就十分害怕。”
秦知渟听着心里止不住的难受,近年来她一直在调查十年前的旧事,自然也能查到褚家被杀害的事情,然而卷宗上也只是冰冷的记录着事情的始末,真正听到这桩惨案当事人的痛楚,她内心的悲凉胜过万千。
她也未曾想到,褚子熙幼年受到的伤害,竟是如此惨烈,她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呢。”
“他收到了一封信,收信那天,梨妃去世的消息也正巧传到杭州。”
空心的语气也愈发沉重起来,“可仇恨早就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即便后来他慢慢打开感官,与人交流,恢复正常的生活,终究回不到从前了。”
秦知渟静默了会,艰难地消化着这段事实,褚子熙温文尔雅,开朗大方,完全看不出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往事。
空心询问道:“对于有这样过往的褚子熙,殿下还能接受吗?”
秦知渟本就心疼他的过往,对段叔的话更加不解:“本就不是他的错,世事辜负了他,难道还要劝他放下过往,一心向善吗?”
空心不予置否,“或许吧,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放下了往事,也无从得知那份血海深仇是否依旧刻印在他内心,我只是把这些告诉殿下,至于剩下的,由殿下自行决定。”
“本就是皇氏欠他的,我本该偿还。”只是她的声音说着说着却变得越发微弱,透露出内心的不自信。
空心叹息一声,问道:“殿下,你知道男女爱情是什么感觉吗?”
秦知渟摇头,她只知道父皇和母妃恩爱如漆,在一起时候总是笑着,而话本里,多得是才子佳人吟诗作赋,或是英雄救美的桥段,那便是爱情吧。
空心笑了笑:“当存在一个人让你的理智难以自控时候,那便是爱情。”
秦知渟只知道,父皇和母妃在一起,总是酸楚大于幸福,以致于她宁愿相信婚姻,也不愿意相信爱情。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段叔的话她竟是无言反驳。
她从来都清楚,还存在其余的办法可以前往充州,得知了褚子熙的往事后,理智告诉她这个人身上有危险的因素,此时成婚万万不妥,可她还是强自将那份心情归根于补偿。
是因为想起来幼年时和他相遇相知,让她的心暂时失控了吗?
这是爱情的开端吗?秦知渟想不明白。
空心从袖口中取出一块玉坠来,“这是我偶然所得的无暇玉,玉质温和,特别请工匠雕琢成玉坠,希望可以护佑殿下此生平安顺遂。”
秦知渟接过,摸着滑腻温凉,其上图案雕刻得栩栩如生,她拿着把玩了会,问道:“怎么突然送这个?”
空心回道:“再过两个月,就到殿下十八岁的生辰了,届时我怕是远在京城之外,这是提前送给殿下的生辰礼。”
秦知渟眉梢一紧:“段叔才回京半月,又准备离开吗?”
空心微微点头,感慨道:“是啊,又要走了,这次打算北上游历祁川,去看一看北国雪光。”
秦知渟小心收好玉坠,眼底装满了不舍之意:“今年还会回来吗?”
“当然。”像是想起来什么,空心又问道:“对了,生辰礼的请柬你有递送给霖安吗?”
秦知渟无奈回道:“现在才四月,时日还远着呢。”
六月十三日是她的生辰,今年大概会是她出嫁前最后一个生辰礼,皇兄让若溪主理,想在宫里大肆操办宴会,她没能拒绝掉。
“你记得就好。”空心若有所思,秦渊原意大概是等她生辰礼后再安排婚期,“行儿在南境也有大半年了吧,何时启程回京?”
秦知渟叹了口气,“前段时间他便修书回京,说一切都好,但南境情势不佳,他想再待些时日。”
想到弟弟,秦知渟也免不得一番操心,边境苦寒,她身为姐姐,自然是见不得他受苦。
自陛下及冠后,他便扭着小性子硬要跟着周将军南下,怎么劝都劝不动。
秦知渟本想着他年纪小,一时叛逆倔着性子也正常,便放他去了边境,有周谨然在身边,她倒也安心不少。
只是如今南境情势严峻,时不时短兵交刃,秦知渟在京中不免牵挂得紧了些。
正当秦知渟要离开时候,空心突然叫住了她。
“知渟。”
恍然被叫大名,秦知渟微怔,眼神疑惑地看向段叔。
“你要清楚,褚家从未埋怨过你母妃分毫,霖安也不是一昧沉湎苦恨之人,应当被谴责痛恨之人不是你父皇,不是梨落,更不是你。
空心的语气逐渐加重,带着一丝决绝:“绝不可让自己陷在回忆当中。”
秦知渟目光锁着他的身影,轻声道:“那段叔,你做到了吗?”
空心苦涩地笑了笑,“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
话语间,空心又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梨落的时候。
那时他飞扬洒脱,随心所欲,游历世间山川,却依旧觉得世间万物不过尔尔。
直到那年三月,苏州的梨花开得极美,他看到梨树上躺着一人,觉得新鲜,便停在原地看了会,而她从梨树上警觉到视线,骤然跳到他面前,朝他扮了个鬼脸,就得意地跑了。
梨花因她而落,飘然至他身边,段衍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做一眼万年。
可少年意气风发,余生却从未向她表意半分。
作者有话要说: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出自陆游《沈园二首》